第一章
前尘悲梦，夙玉为义逃情
轮转镜台前，这一句“野小子，是你”，让云天河三人齐齐吃惊。他们猛一转身，便见一男子的魂魄淡影站在轮转镜下。依稀光辉中，这男子容颜英秀俊逸，气质洒脱亲和，尤其是容貌竟与云天河极为相像！
慕容紫英和韩菱纱还在踌躇，云天河已大叫起来：“爹！真的是爹！”惊呼之后，他的声音已转哽咽，“孩儿……孩儿好想你！”
看着以手抹泪的儿子，云天青大惊失色：“你这小子！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已经……已经……”
“爹，孩儿还没死啦。”云天河悲痛稍去，摆一摆手道，“孩儿此来，只不过因为一些事，来了鬼界，还要回阳间的。”
“什么？”云天青之魂惊道，“你这小子，玩来玩去竟玩到鬼界来了！这里可不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爹……”在伙伴面前，云天河被爹爹这般训斥，有点忸怩地挠了挠头。
“怎么？”云天青眯着眼睛看着少年，打趣道，“才几年不见，野小子都长这么大了，好像烦恼也多了起来，没以前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了！”
“爹！”云天河有些脸红，流露出讨饶的神情，想让自己的老子别再调侃了。
“你啊！”阴阳隔绝之后再次相见，云天青的心情也激动不已。他的眼神变得无比慈爱，说话语气却一如生前：“小子，你到底是来这里干吗的？再不说，老子走人了！”
“爹，你别走！”云天河立即急道，“孩儿有好多事想问你！你和娘……你们当初为什么要离开琼华派，害得大哥，不，玄霄，害他被冰封在禁地十九年？”
“果然！”云天青闻言慨然道，“我就知道你小子出现，一定没好事，这么久以前的陈年旧事都被扯出来了。”
“爹，你告诉孩儿吧！”云天河看着爹爹的眼睛，执着地说道。
“那你先告诉我，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云天青问道。
“孩儿……那个……”一时间，云天河有很多话想说，却因为讷于言辞，这当口儿什么都说不出来。
“哎呀！还是我来说吧。”韩菱纱看着有些着急，便开口道，“是这样，云前辈，都是我不好，我以为前辈是传说中的剑仙，墓室里一定有些长生秘宝，所以闯入前辈的墓中，天河追来阻止我，谁知那墓室却塌了，他很害怕前辈责怪他，又很想知道前辈以前的事，所以就下了山。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们拜入昆仑琼华派，还结识了被关在禁地里的玄霄……”
“怎会如此？”听她说了这么多，云天青吃惊不小，冲天河喊道，“你这小子，净会找麻烦！墓室竟被你搞塌了！还有，我不想你修仙，你偏偏跑去琼华派！真是欠揍！”
“爹，你怎么骂孩儿都行，”云天河执着地说道，“但在这之前，能不能告诉孩儿，当初你和娘为什么要……”
“知道这件事，对你未必有好处，”云天青如此洒脱，说此话时，语气竟有些萧索，“如果你确实很想知道，爹还是会说，毕竟你也长大了，我不能永远把你当小孩子看。”
“孩儿想要知道！”云天河坚定地说道。
“那你可知，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去投胎？”云天青道。
“孩儿不知。”云天河摇了摇头。
“因为，我愧对师兄，”云天青神色黯然道，“所以我在阴间等着他。他不来，我不会走，我要亲口对他说声‘对不起’。”
“什么？”云天河一脸惊异，也不知想到什么，表情变得很复杂。
“哈哈！”云天青见状大笑道，“臭小子，你那什么表情？真以为我和你娘是十恶不赦的人？”
“难道不是？”云天河茫然道。
“哼！”云天青对这个有时呆呆的儿子也有点无语，“我告诉你，我们二人，确实是负过师兄，就算后来没有亲眼所见，我也知道他过得生不如死。但是，我和你娘，从未有负他的情谊。”说此话时，云天青的神情，与其说是愧疚，还不如说是怅然若失。
听父亲所言，云天河努力想思索明白，但努力片刻后，他抬起头老实道：“孩儿不懂。”
“嗯。”云天青点点头，“天河，你既然知道师兄之事，是否也知道琼华派修炼双剑之事？”
云天河闻言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云天青拍一拍手，回忆道，“要想飞升成仙，就必须拥有强大的灵力。修炼百年，所得不过尔耳，倒不如网缚妖界，从他们那里夺取灵力。当时，门派中很多人都觉得这是个绝妙之法。但是妖界又岂会乖乖就范？于是，双方争斗不休，场面十分惨烈。”
说到这里，云天青仍旧心有余悸：“天河，你从来都不知道，以为父的胆识，如今想来，仍觉心寒。我虽然并不讨厌妖，却也不会喜欢妖，但我忍受不了自己升仙却要以其他生灵的命作为代价。”
云天青感慨往事之时，云天河和韩菱纱专心倾听，那琼华派最杰出的青年弟子慕容紫英，听到这些违背师门之语，也是静默不言，若有所思。云天青继续道：“事后想来，那段日子，简直就像在炼狱一般！许多弟子见妖就杀，连幼儿也不放过，而琼华派同样死伤不少。渐渐地，门派中有了不同意见，一派主张继续打下去，另一派则主和，减少己方伤亡。”
“那前辈您怎么看？”慕容紫英忽然出声问道。
云天青看了他一眼，道：“我觉得，再打下去，也只是生灵涂炭，不管是人还是妖。眼看当初一同入门的师兄弟，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变成冷冰冰的尸骨，就像一场噩梦——这种感觉，估计你们这一辈人是不会懂的。”
“而夙玉和我想的一样。”提到“夙玉”之名，云天青的神情不由得添了几缕柔情，“夙玉她不愿再使用望舒剑，跟长老们提出自己的想法。琼华的长老们虽说会考虑她的话，其实却只是拖延时间，想让她与玄霄继续网缚住妖界。还有一人——”云天青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此人本是我们俩最亲密之人，却又与我们想的完全不同。”
“那个人……”云天河踌躇道，“是不是就是玄霄？”
“不错。”云天青无奈地说道，“师兄他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绝不会半途而废。我和夙玉想劝他，反被他大骂妇人之仁。”云天青的表情变得有些痛苦，“被自己私心爱慕的人痛骂，夙玉当时伤心欲绝。这个时候又有弟子说我是叛徒，因为他们看到我救了一只年幼的妖。”
“妖？”韩菱纱吃了一惊。
“是的，妖。”云天青看了她一眼，表情平静，“当时，我和夙玉已无法可想，妖界就算是强弩之末，也绝对会战个不死不休，唯一能阻止这场大战的，只有我们带着望舒剑逃下山去，这样琼华派升仙的美梦也就会化为泡影。”
听得此言，原本神情冷静的慕容紫英忽然有些动容。此时的云天青，已经完全沉浸在当年的回忆里：“下了决心后，我和夙玉便趁夜逃出琼华派。后来的事，天河你多少也知道一些，你娘夙玉没有羲和之力的支撑，渐渐被冰寒侵体，我运功替她抵御寒气，却是杯水车薪……”俊雅的道子魂魄，脸现悲戚之情，“我总不死心，在黄山诸峰之间辗转，想寻找传说中的阴阳紫阙——”
“呀！阴阳紫阙？！”韩菱纱惊叫出声。
“原来姑娘你也知道那件宝物啊，难得！”云天青赞许地看了韩菱纱一眼，“我少年时游历江湖，听说过许多奇珍异宝，阴阳紫阙就是其中之一。当时也是没有其他办法了，我想到用阴阳紫阙‘阳’的那一半，抑制夙玉身上的寒气。”
“爹，那后来呢？”云天河急切问道，“你最后找到了吗？”
“爹差不多把整个黄山都找遍了，终于寻得‘阳’的那一半，给夙玉服下，她的身体果然好转，我们以为这样就没事了，没多久就成了亲，定居在黄山青鸾峰上……”云天青的表情闪现一丝甜蜜，但很快又变得凄然，“可是，后来我们发现还是不行，夙玉的身体时好时坏，生下你之后不久便过世了。但奇怪的是，我们一直担心你会先天体寒，你却十分健康……”
因回忆往事而悲伤的云天青，看着面前生龙活虎的儿子，重新恢复了洒脱，竟是笑着说起自己过世之事：“我自己，因为曾替你娘夙玉运功驱寒，也被冰寒之气反噬，没过几年便这样归位了。这就是全部的事了。其实，有些事说严重也很严重，说不严重也不严重，就看你怎么想了。”
当年也是琼华派精英弟子的云天青，在地府中与亲子难得地晤面之时，说了这一番听起来如陈词滥调，却是经历过腥风血雨生死离别后才能真正深刻于心的感悟。只是，此时的云天河却显得有些茫然——他只顾想着自己和父亲黄泉相见、阴阳相隔，很是悲伤，反而对这样平淡却又深刻的体悟并无多少共鸣和感应。
“天河，你如今身体可有不适？”阴阳相隔之际，云天青依旧对儿子很关心，“平时会不会怕冷？”
云天河摇了摇头，答道：“爹爹放心，孩儿一切都好，并不会像爹和娘那样。”
“这就太好了！”云天青抚掌喜道，“别怪爹爹啰唆，就算你小时候看来没什么，我也还是放心不下。”
“前辈，您说……您说……”韩菱纱忽然有些结结巴巴地问道，“您说天河的娘爱慕着玄霄，那她……”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云天青和蔼地看着少女，“不过，夙玉她心里究竟爱着谁，抑或怨着谁，怕是只有她自己才知晓。至少，她刚入师门时，眼里根本没有我，只有玄霄师兄……”
被韩菱纱一句话勾起，云天青又陷入那久远的回忆：“那一天，在剑舞坪，当我和师兄第一次见到夙玉，她那时的模样，我永远都忘不了，她就好像后山的凤凰花一样美，虽然神色冷冷淡淡，眼里却透着明澈聪慧。虽然我和夙玉都是不信天命之人，但是如今回想起来，或许从那一刻起，我们三人之间的某些东西，已是不可更改了……”
已是泉下之魂，想起这些过往，云天青还是难免落寞惆怅。这时候，地府中特有的阴霾氤氲而起，围拢在众人周围，如同一层迷离的暮色轻纱。
“好难懂。”迷雾中，云天河挠了挠头。
“你不懂，挺好。”云天青怜爱地看着少年，“就当听听我这个过来之人唠叨唠叨过去之事吧。你娘夙玉的性情，外柔内刚，兼之以望舒剑修炼，身染阴寒，性情中更是有着相当决绝的一面。当初师兄与她决裂，令她十分伤心；日后嫁我，竟是至死都不再提‘玄霄’二字。可我知道，夙玉一直没有忘记那个人……她临死前的几天，被冰寒侵体，心魔深种，已经六亲不认，却忽然清醒了一瞬，只求我一件事，便是把灵光藻玉放在她身边作为陪葬。”
“灵光藻玉？”云天河与韩菱纱不约而同地互相看了一眼。
“对，灵光藻玉。”云天青神色悲戚，“我知道，灵光藻玉这世上只有两块，是打开琼华派禁地大门的密钥，她与师兄于禁地修炼双剑时各持一块，那对她来说，有着不凡的意义。”
“那，”云天河挠了挠头，“孩儿把那块玉带出墓室，不是会让娘很伤心？”
“无妨，”云天青摇了摇头，摆手道，“夙玉她已转世去了，再也不会为任何人伤心。”
“为什么？”云天河疑惑道，“为什么娘不像你一样，等着玄霄呢？”
“夙玉曾告诉我，她这一世活得太累，耗了太多心力，若是死了，一定会很快投胎，让一切重新开始，把这一世的喜怒哀乐通通忘记。”云天青陷入这次会面以来最浓烈的悲痛，“她……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早就已经入了轮回吧。以前，我很欣赏她这样的性格，但现在，我……”洒脱如云天青，此时眼中忽有些晶莹闪烁。
“爹……”云天河看到自己的爹爹流露出这样罕见的神色，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时候，只见慕容紫英忽然躬身行了一礼，说道：“云前辈，你刚才说，你曾经救下一个年幼的妖，你指的可是柳梦璃？”
“不错。难道你们……”云天青有些吃惊，“竟也认识璃儿？”
慕容紫英更是吃惊不已，想起种种往事，他脱口惊道：“她是妖？但是为何她……”
“哈，你这小子，真是无聊得很。”云天青哂然一笑，说道，“一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是琼华派教出来的！什么人啊妖啊，有必要分那么清楚吗？”他手指前方，“你看看这鬼界，一旦阳寿尽了，都是鬼魂，不分人与妖，说不定你今世是人，来世便要做妖，那你一直坚持的东西岂不可笑？”
“啊？”慕容紫英闻言一惊，如遭当头棒喝，“今世是人，来世做妖……”这简单一句话，如一盆冷水浇下，让向来从容镇静的道子竟是不停地喃喃自语，仿若陷入痴狂一般。
见他如此，云天青嘿嘿一笑道：“小子，你自己慢慢想去吧，最好想得通透点！”
“紫英……”韩菱纱看着如痴如狂的道子，有些难过地想，“‘今世是人，来世做妖’，紫英他知道这个后，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多年以来在琼华派所知道的观念，有一天居然变得什么都不是了。”
正当少女同情之时，云天青又道：“天河，告诉爹，你又是如何认识璃儿的？”
“孩儿是在寿阳认识她的。”云天河老老实实回答道，“后来我们就一起去了琼华派，可是群妖来时，她却跳进了那个入口，失踪了。”
听得此言，云天青一惊，说道：“果然！妖比人早慧，她或许已经找回记忆了。不对！”云天青忽想起一事，便叫道，“没有双剑网缚，璃儿怎有机会回妖界？就算望舒剑重回琼华派，剑未苏醒，他们根本用不了啊！”
“爹，你怎么了？”看到云天青忽然抓狂，变得如同另一个人一样，云天河既吃惊又担心。
“不可能……这不可能！”云天青挠着头，努力地搜肠刮肚，“除非……除非有个人，与夙玉一般……啊！”蓦然之间，云天青倏地转向菱纱，双目瞪视着她，叫道，“姑娘，难道是你？！”
韩菱纱和两位同伴还未反应过来，忽然听得身后一阵异响，三人一起吃惊回头，等看清情形，却都是大惊失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