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三部曲2：风沙星辰》
序 幕
大地比所有书籍更能让我们深入认识自己，因为大地抗拒着我们。当人类与各种障碍互相较量，他才慢慢发现了自己。但若要触及障碍，他必须有个工具。他得有一台刨矿机或一具犁。农夫在耕耘大地时逐渐从大自然中拉拔出几个秘密，而他从中撷取的真理具有普世性质。同理，航空公司的工具——飞机——使人类跟所有一直就存在的老问题紧紧牵连在一起。
第一次飞越阿根廷那个夜晚的景象至今依然历历在目，那是一个黯夜，惟一闪烁着的是平原上的稀疏灯火，仿佛点点星辰。
在汪洋般的一片黑暗中，每盏灯火都指示着某一份人类意识的奇迹。在这栋房子里，有人在阅读，有人在思考，有人在吐露心事。在另一栋房子里，或许有人正在试图探测太空，为仙女座星云的相关运算绞尽脑汁。在某个地方，有人在相爱。微弱星火在远方乡间荧荧闪现，仿佛都在渴求着得到它们需要的粮飨。然后是一些更幽微的灯火，点亮着诗人、老师、木匠的家。但在那么多洋溢生命色彩的星辰之间，又有多少门窗紧闭，多少星星熄灭，多少人沉沉睡去……
应该设法与它们相聚。那么多星火燃烧在远方乡间，是该尽可能试着同它们有所交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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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航线
那是1926年的事，我刚成为拉特科埃尔公司的新进航线飞行员。这家公司在法国西南部城市图卢兹和法属西非的达喀尔之间提供空中联系，后来这条航线又陆续转由航空邮政公司及法国航空经营。我学着熟稔这份工作。跟其他飞行伙伴一样，我也得接受所有菜鸟飞行员在正式负责载运邮件之前都必须做的实习训练。飞机试运转，图卢兹和佩皮尼昂之间的飞航，在冷飕飕的飞机库里上沉闷的天候相关课程。我们的生活充满对西班牙山岳的畏惧，那些巍峨的山峰还等待着我们勇敢飞越；我们也以尊敬学长为生活原则。
我们会在机场的餐厅见到这些学长。他们看起来凶巴巴的，有点难以亲近，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为我们提供建议。当某位学长刚从阿里坎特或卡萨布兰卡飞回来，皮衣湿透、姗姗来迟地加入我们，而我们之中某个人怯生生地请他聊聊飞行过程，他那简短的回复，那些关于暴风雨的描述，无不为我们刻画出一个充满陷阱和危险的奇幻世界。峭壁骤然出现，狂暴的气流足以将参天雪松连根拔起。黑龙镇守在山谷入口，山脊顶端雷电交加。这些学长总有本事让我们心生敬佩。但也有那么一些时候，某位学长不回来了，他会成为我们永远敬佩的英雄。
我记得有一次布利学长飞回来之后的情景（后来他在科比耶尔山地失事坠毁了）。这位资深飞行员在我们这群人之间坐了下来，他大口进食，一语不发，一身颓圮模样尽显操控飞机的辛苦。那是个晚上，又过了天候恶劣的一天，整条航线上天神发威，飞行员沿途所见的山峦像在一片污泥中翻搅，仿佛从前战船上的大炮缆索松了，拖着笨重身躯在甲板上任意挪移碰撞。我看着布利，咽了一下口水，终于壮起胆子来问他飞行状况是不是不容易。布利没听到我说话，他皱着眉头，只顾埋首用餐。天候不佳时，在没有遮蔽的飞机上，飞行员为了获得比较好的视线，会从挡风玻璃旁边探出头去，而狂风拍打的声音会一直缭绕在他耳际，久久不去。布利抬起头，仿佛终于听到我在说话，仿佛忆起了稍早的经历，然后骤然爆出一阵清脆的笑声。那笑声令我感到惊奇，因为布利平常很少笑，他那短暂的笑容顿时照亮了他那副疲惫身躯。他并没有进一步说明他如何再次战胜天候，忽而他又低下头，默默地咀嚼食物。但在阴沉的餐厅中，在一群结束一天卑微工作到这里修复疲劳的小公务员之间，这位身影沉重的飞行伙伴却在我眼中显得异常高贵。在他那粗鲁的外壳底下，隐约透现出一个天使，而天使刚击溃了恶龙。
某天晚上，我终于被传唤到机场主管办公室。他简单说了一句：
“你明天走。”
我僵直地站在原地，等着他明确下达解雇我的指示。可是一阵沉默之后，他说：
“所有指令你都很清楚吧？”
那个年代的飞机引擎完全没有现在的引擎这种安全设计，经常会毫无预警地像一堆餐盘哗啦啦落地般发出一阵撞击声响，然后撒手不干。这时我们只能无奈地把手往下方连绵不断的西班牙山岳一挥，那里看起来是不可能有地方紧急避难的。我们常说：
“在这里，一旦引擎坏了，飞机也不可能撑太久。”然而，飞机毁了终究还是可以换一架新的，重要的是绝不可以在没有视线的状况下试图在岩山中降落。为了防止遭受惨重的惩罚，我们都禁止自己飞越山区的云海。飞机故障时，如果飞行员飞进白色棉堆般厚厚的云层，他可能什么也没看到就撞上山壁。
这就是为什么那天晚上，一个缓慢但坚定的声音最后一次强调重要指令：
“在西班牙的云海上方靠罗盘飞行听起来是很好，感觉潇洒得不得了，可是……”
然后那声音放得更慢：
“……可是千万要记得，在云海上空……就是永恒。”
这就是为什么忽然间，那个我们在突破云层之际看到的宁静世界，那个如此谐和而单纯的空间，竟然在我心中变得充满未知的特质。那种柔美成为一个陷阱。我想象着那片辽阔无边的白色陷阱就铺陈在我的脚底。我们几乎可以相信，在它的下方，既没有纷乱人潮，也没有扰攘喧嚣，更不会有大城市的车水马龙，只有一片更绝对的寂静，一种更确定的祥和。对我而言，那片白茫茫的黏稠物质成为真实与虚幻、已知与不可知之间的边界。我已经隐约能体会，除非是透过一种文化、一个文明、一项专业去观看一个景象，否则那个景象不会有任何意义。山居人家也知道什么是云海，然而，他不会在其中看见这道奇幻的帘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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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子三部曲3：夜间飞行》
前言by安德烈·纪德
《夜间飞行》，这是一本有关航空运输业跟其他交通工具拼速度的书。诚如这本书中令人敬佩的灵魂人物里维埃所言：“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攸关生计的问题，白天赶超火车或船舶的距离，到了夜晚，就丧失殆尽。”夜间飞行服务，最初饱受严厉批评，历经本书中所描述的那段危险草创期后，总算受到认可，乃至于后来终于成为一种方便的服务。然而，原本就危机四伏的航线，处处布满令人摸不透的惊奇风险，夜间飞行，黑夜更增添了航程的凶险神秘。如此高深莫测，乃至于直到今日风险依然存在，不过，我在此得连忙补充一句，如今风险正在逐日减少中，每个新航程都让下个航程更加便利，更令人心安。但是，航空，诚如对未知大地进行勘探，却历经过一段初创的英雄时期，《夜间飞行》正是描绘了其中一位空中先驱者的悲壮冒险，自然而然就带有史诗笔调。
我喜欢圣-埃克苏佩里的第一本书《南方信件》，但是更喜欢这本。他在《南方信件》中，以一种无比精确的方式来书写飞行员的回忆，夹杂扣人心弦的感情故事，让读者得以接近主人公。啊！温柔得无以复加！我们感觉得到他就是个凡夫俗子，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夜间飞行》中的主人公，当然，圣-埃克苏佩里并没有将他非人化，而是更臻于一种超乎人性的美德。这个感动人心的故事，令我喜欢的部分就是个中的高贵情操。脆弱、放弃、人的失误等等，毋庸我在此赘言，今日文学最擅长的莫过于揭露上述种种；殊不知，仰仗坚强意志战胜自我，这才是文学最需要向我们展现的。
在我看来，《夜间飞行》中比飞行员身影更令人惊讶的是飞行员的上司，里维埃这号人物。这位仁兄不单只是一个人行动而已，他更进一步让别人也采取行动，他将自己的美德灌注到手下的飞行员身上，强制他们将这种美德发挥到极致，迫使他们完成壮举。他那无情的裁决不容脆弱，一丝一毫的缺失都得受他惩罚。一上来，他那严格的措施，有可能看起来过分严厉，非常不合乎人性。其实里维埃想千锤百炼的对象是不完美，他一点儿都不是针对人。作者透过这种描绘，展现出他对追求极致何等钦佩，我们全都感受到了。我尤其欣赏圣-埃克苏佩里为自相矛盾的真理做出澄清，对我来说，这种悖论在心理层面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那就是：人的幸福不在于自由，而在于承担责任。这本书里的每个人物都如此热忱，无不全心奉献在自己该做的事情上，奉献在这个危险的任务上，唯有完成任务，才能高枕无忧，幸福快乐。我们也依稀看出里维埃绝非冷漠无感（没有什么比他接待失踪飞行员妻子的那段叙述更令人感动的了），但他的勇气却一点儿也没有因而减少，他照样对飞行员发号施令，要他们彻底执行。
“只要发挥恻隐之心，”他这么说道，“大家就会喜欢你。我才不同情他们，就算同情，我也藏在心底，不表现出来——有时候我对自己的力量也感到很惊讶。”他又说：“爱你的属下，但是不要告诉他们。”
这也是因为里维埃受责任感支配，“隐约感觉到有一种义务，比情爱还更伟大”。人所追求自身的一切都会死，人，受到服从与牺牲主导——对某样我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服从与牺牲——而且根深蒂固，就在人身上。而我喜欢在《夜间飞行》中找到的这种“晦暗感”，让我的普罗米修斯说话自相矛盾的这种感觉，“我爱的不是人，我爱的是吞噬人者”。所有英雄主义就是源自于此，“若说人命无价，”里维埃心想，“我们却每每表现出好像有某样东西的价值是超出人命的……但，那是什么东西呢？”还有，“所以说，或许有别的东西存在，别的有待挽救、更为永续的东西；或许，里维埃所努力拯救的正是人的这个部分。”毫无疑问，绝对是。
而值此英雄主义概念在军队趋于式微的时刻，因为化学家已经邀请我们预见过未来战争的恐怖，所以男子气概有可能在明日战争中持续失业，但是，我们可不是看到了，勇气在航空业里尽情发挥，既令人钦佩又非常有用吗？勇气不见得只存在于军旅中。一直都冒着生命危险的飞行员，他们有权对我们通常所谓的“勇气”一笑置之。圣-埃克苏佩里很久以前写过一封信，他允许我在此引用；这封信可以追溯到当年圣-埃克苏佩里负责卡萨布兰卡到达喀尔飞航任务，某次飞经毛里塔尼亚上空：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这几个月来我有好多事要做——寻找失踪战友，帮助落入敌营的飞机脱困，而且还在达喀尔上空飞了几趟负责运送邮件。
“我刚立下了一个小小的汗马功劳：跟十一个摩尔人和一名技工在一起度过两天两夜，拯救了一架飞机。话说当时情势危急，状况频传，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听到子弹从我头上呼啸而过。我终于知道自己处于枪林弹雨中会怎么样：比摩尔人更淡定。但我也明白了一件一直都令我讶异的事：为什么柏拉图（还是亚里士多德？）认为勇气是所有美德中敬陪末座的。因为勇气不是由美好情操所形成的，而是些许愤怒，些许虚荣，和非常多的固执；勇气还是一种粗鲁的运动快感，尤其是体力方面的亢奋，殊不知勇气其实跟体力完全无关。一个人敞开衬衫，抱臂胸前，呼吸起来好不畅快。这还挺不赖的。但要是这个人在夜间这么做，他就会有自己铸下愚蠢大错的感觉。莽夫永远不会是我钦佩的人。” 我可以为圣-埃克苏佩里这段话献上一句题词，这是我从昆顿书中摘录下来的一句箴言（我对昆顿佩服得五体投地）：
就跟爱一样，我们也隐藏勇敢。
甚至还有更好的：
勇敢的人隐藏自己的行为，诚实的人施舍自己的行为。勇者加以掩饰或者借故推托。
圣-埃克苏佩里想告诉我们的，其实就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工作人员频繁迎战同一种危险，赋予《夜间飞行》这本书一种原汁原味的独特风味。我们看过许多战争纪实小说或者虚构的冒险故事，作者有时候会表现得天马行空，但真正的冒险家或斗士阅读这些书的时候，却会笑出声来。我除了很欣赏《夜间飞行》在叙事上的文学价值外，也很佩服它的文献价值，这两大优点，如此出人意表地联结在一起，赋予《夜间飞行》绝无仅有的重要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