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 首相A

直击安倍政权的投枪匕首

二十一世纪的一九八四

田中慎弥（1972－），日本山口县下关人，小说家。田中慎弥2005年以《冷水羊》则获得第37届新潮新人奖。2007年《图书准备室》入围芥川奖，2008年，《蛹》获得川端康成文学奖，成为该奖年轻的获奖者。《断了的锁链》获三岛由纪夫奖，并入围芥川奖。其后多次再获提名芥奖，2012年，在第五次获芥川奖提名时，终于凭《自相残杀》赢得第146回芥川奖。

《首相A》的A，即是阿道夫·希特勒的A，也是安倍晋三的A。

——《周刊现代》对作者的访谈。

《首相A》是一部包含丰富元素的反乌托邦小说，一部二十一世纪的《一九八四》。作者以奇思妙想，构筑了一个与现实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处处光怪陆离荒诞不经的平行世界；以卡夫卡、乔治·奥威尔、马里奥·普佐、三岛由纪夫等现代文学元素，打造了一个充满现实感又异常恐怖的国度。

这部小说既是寓言，也是预言。它揭示了日本人看不到的“日本”，直击日本现政权的本质；同时它以精准的笔触，预测到了真实世界的日本的动向。不得不说，《首相A》是日本文学中难得一见的奇作。

——“21世纪年度zui佳外国小说”评选委员会

的确，从各种地方听到各种话语声是挺烦的，不过没关系，因为你能从许多话语声里，分辨出妈妈的声音吧。即便妈妈不在你身边。在不是妈妈的声音中，有很苦很倒霉的人，也有你想象不到的坏人，还有住在这个世界以外的人的声音吧。瞧，就像此刻，尽管满耳都是各种各样的话语声，你会从杂乱的声音里，首先听出妈妈的声音。即便妈妈不在了，只要记得妈妈的声音，妈妈就会在你身边。妈妈不会轻易就从你身边消失的。就算死了，也不会消失。即便身子不动了，变凉了，不见了，也能听见声音。像这样传来妈妈的声音的话，接下来是你自己试着发声。不是嘀咕班上哪个女孩子最好看、某某老师奶子好大那种。因为听见妈妈的声音，你心中也产生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的小宝宝长大起来，能自己走路了，你就从声音制作语言吧。即便声音想脱口而出，你也要忍耐，把声音摁在地面上，直到它变成语言为止。太小、太不显眼也无妨，你要制作好些踏不破、踩不烂的闪光语言。或圆或尖，或可爱或可憎，或顽皮胡闹或亲切贴心，有了具备如此这般种种的语言，这时你就摆弄好它们，试试制作有趣的东西吧。

因为你是男人嘛。妈妈之所以天天晚上读书给你这小不点听，既因为相依为命的孤单，也因为妈妈身为女人，要让你这个男孩成长，唯一方法是读给你听。在你自己能读之前，妈妈要把尽量多的书摆在你心头，就像给饿肚子的孩子吃饭一样。因为妈妈是女人嘛，所以，不能教你怎么本垒打。短跑蹲踞式起跑时手脚怎么放，街上哪儿能抄近道，钓大黑鲷鱼用什么钩下什么饵，怎么放风筝，怎么跟漂亮女孩搭讪，怎么躲着大人抽烟，打架时如何战胜强敌，等等，总而言之，男孩子需要的任一种事情，妈妈都不懂。所以，好歹也得读故事给你听。对于男人来说，故事和本垒打或者漂亮女孩子，几乎同样重要。自古以来，所有男人都喜欢故事，有时还自己进入故事里去。对吧？爱吹牛的男爵。打老鼠没得到赏金、气得拐走孩子们的魔笛手。不听劝打开盒盖、变成了老头儿的渔民。自诩为英雄、大战风车的骑士。男人呀，在故事里都自以为是。

不过，那个人不一样。教堂悬挂的画中，那位被幸福的母亲抱着的人。你认真地听了那个人出现的故事。让瞎子看得见、瘸子能走路的时候。遭财迷心窍的弟子背叛的时候。在名为“骷髅”的山岗上，与小偷一起被磔死的时候。那时候的你，已经能自己阅读了。念出书上的平假名，若是汉字，就读旁边的注音假名。有时汉字没有注音假名，就自作主张念成某个音，或者不加理会地跳过。

妈妈很高兴。因为你努力读完了那个人的故事，好长。周围的男孩子在母亲讲故事的时候睡着，一醒来就学会了起跑、一门心思打架，而你只是抱着书本。尽管你是男人，却不想成为书中人物，而是关心故事本身，仿佛讨厌自己出生于那个时代似的。

你出生的时代，男人们非常渴望成为故事的主人公。日美在太平洋上的大战过去了二十多年后，在越南又开打了。稍前在朝鲜也干。肯定是因为没有大战了吧。男人们都想一直当主人公，既然错过了朝鲜，这回该是越南了。自我陶醉。自己也要挤进故事里去。自以为是主人公。打仗的男人也好，反对的男人也好，都相信自己像那位上帝之子那样会拯救这个世界。自己就是那个人？是那个人的转世再生？至少是没察觉，那个人好一阵子不会降临了吧。即便在日本，也有人明明从事写故事的工作，但不愿光是动笔头，也想自己成为故事主人公吧。那天他放下工作扎起头巾，一身军服打扮，拿起刀剖开了自己肚子。之后，正是熊猫首次访日那阵子，有几个家伙在特拉维夫机场乱枪扫射。和切腹之人同为写故事的人，连诺贝尔奖都得了，却口衔煤气管死了。一个大胡子美国人在慕尼黑的泳池里拿了七块金牌。要说那年女人干的事，充其量是在札幌的冰面上，一个穿鲜红衣服、叫珍妮特的女孩子摔倒了。最终她没能成为主人公。不是因她没长胡子，而是由于她摔倒了，失去了金牌。

我带着肚子里的你，一起看了正好在那时上映的电影。电影开头是艾尔·帕西诺——哦，用故事里的称呼是柯里昂家的迈克尔，回到纽约，参加妹妹的婚礼。他作为战争英雄——不是越南。电影里说，是之前那场大战的英雄……

不过，出生长大的你，在尽是故事主人公的时代里，却书不离手，仿佛不好意思走到外面的世界。所以我想呢，这孩子不要进入故事里头，就做一个写故事的人吧。做一个把现实发生的事情变成故事的人，做一个把故事写成现实、把现实写成故事的人吧。

来吧，只管写就行。但是，不能中途放弃。一直写一直写，即便发生不得了的事，即便倒了大霉，也要写下去。就因为其他事你什么也干不来。就因为这世界永远只需要想当主人公的男人。很遗憾，你不是主人公。能成为主人公的男人，大都有父亲。情况各异，有些父亲很棒，成了孩子的榜样，有些则相反，很差劲，都不愿意提起，但总之是有父亲的。没有父亲却能够成为主人公的，只有伯利恒出身的那个人。况且算有位做木匠的名义上的父亲嘛。咳，最后那个人受了磔刑。他三天后复活了，但你死一次就完蛋。所以，到死为止，你可尽量别死。

即便如此，你要一直往身体外发出语言。因为妈妈什么都没有教你，你连本垒打也打不了；要是赛跑，你起跑也好，中途跑也好，冲线也好，全都不成；就连跟女孩子搭讪也压根不行。不过，即便不能用语言接近女孩子，用语言创造有趣的东西则无妨。没有女孩子也没关系，发出自己的语言吧。如果说男人们从父亲那里学会了打架，拥有肌肉、武器和铠甲，那你就带上语言，用语言去战斗吧。用语言逃避吧。不妨一边逃避一边继续创作故事……

……

田中慎弥的新作《首相A》，先在《新潮》杂志2014年10月号头条刊出，继而由新潮社在2015年3月推出单行本。

小说描述作家T计划给母亲扫墓，并想以此为题材写一篇小说。他在列车上打瞌睡，岂料醒来却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日本。这个“日本”由盎格鲁-撒克逊人统治。他们自称日本人，一律身穿绿色制服，持N·P证明身份。T被拘捕，移交给受歧视、限定居住范围的“旧日本人”。在传统的“旧日本人”里面，作家T被民众认为是反叛领袖J的转世再生。于是他被卷入一场针对盎格鲁-撒克逊日本人的反抗运动之中。

身为“旧日本人”，但被盎格鲁-撒克逊日本人选为首相的A，定时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推行“和平的民主主义战争”，宣扬“战争主义的世界和平主义”。巨大的首相和渺小的T形成鲜明的对比，T的反抗旋即失败，在首相的注视下受到严酷的惩罚，前途未卜……

《首相A》与日本当下的政治现实针锋相对，被视为“问题之作”，一经出版，便引起强烈反响。作者在《周刊现代》（2015年4月4日号）上坦言：“（A）表示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的A，但更表示安倍（Abe）的A。”

作者田中慎弥居住在山口县下关市。这里是日本首相安倍晋三的老家，也是这位首相的选举区。据说田中给安倍寄赠了这部作品。他说，要与安倍首相“进行一次交锋”。

在田中眼里，安倍这个人“感觉上不是特别坏的人，也绝对不强大，却硬要鞭策自己，好像不得不那么做似的”。

战前的日本，就有许多国家领导人，胸怀为帝国开疆拓土的“大志”，兢兢业业把日本推向侵略战争的邪路。作者敏锐地洞察现实，暗讽那位一心只要完成外公遗愿、不惜改变日本的和平路线、把日本绑上战车的首相。

有评论认为，小说直指日美关系的本质，揭示了安倍首相在这种关系里的角色之滑稽。而在小说问世后的半年之内，现实就一步步佐证了作者的预言：在小说中，“旧日本人”的首相A，将“旧日本人”和盟国美国绑在一起，在全世界推行“战争主义的世界和平主义”。在现实中，安倍果真跑去美国献媚，积极推动修改安保法案，大搞所谓“积极和平”，这与小说中的描写何其相似。

可以说，《首相A》是一部深度介入现实政治的预言小说。

说起预言，最负盛名的预言小说非《1984》莫属。有评论家认为，乔治·奥威尔的反乌托邦小说《1984》警示了世界，作品对未来世界的描述，使世界避免走向这一可怕的未来，功莫大焉。而当今日本作家创作的预言小说，也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关注。

日本社会由高速发展转为停滞的近二三十年，混沌之中滋生着危险因素。如果说，1995年日本发生的恐怖袭击——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触发了作家村上春树深入思考，创作了向《1984》致敬的预言小说《1Q84》；那么，十多年后发生在东京秋叶原的斩杀无辜路人事件，则成为触发田中慎弥思考自己与现实关系的出发点。行凶者加藤智大，成为《首相A》里面重要人物J的原型。

2008年，日本失业青年加藤智大在东京闹市区秋叶原用利刃袭击路人，刺死刺伤多人，震动列岛，是日本极罕有的恶性事件。事件在作者心中经七年沉淀、反刍之后，在其笔下将如何出现呢？小说《首相A》的主人公作家Ｔ，因与已故“民族英雄”Ｊ长得极似，被民众所拥戴。作者说，这一关键情节，起因于一个偶然发现：自己的侧脸，与加藤智大甚为相似！

现实中的加藤，因生活失意而将利刃挥向路人、弱者，时移世易，在《首相A》的世界里，做出类似行为的J却被视为英雄、奉为领袖，外表温良的日本人，其将来如此？

田中慎弥1972年出生，高中毕业，是正路的纯文学小说家。他自2005年获新潮新人奖出道以来，先后获得川端康成文学奖、三岛由纪夫奖、芥川奖。

田中慎弥出身卑微，懂事前父亲已经亡故，由母亲一手抚养长大。高中毕业后，他从没有工作过，甚至连零工都未曾打过。他独自关在房间里，读书，写小说，用纸和铅笔为人生开路。相关的感受，他都写入了《首相A》。主人公作家T也有类似的身世，里面这样描述母亲的教诲：

“因为妈妈什么都没有教你，你连本垒打也打不了；要是赛跑，你起跑也好，中途跑也好，冲线也好，全都不成；就连跟女孩子搭讪也压根不行。不过，即便不能用语言接近女孩子，用语言创造有趣的东西则无妨。没有女孩子也没关系，发出自己的语言吧。如果说男人们从父亲那里学会了打架，拥有肌肉、武器和铠甲，那你就带上语言，用语言去战斗吧。用语言逃避吧。不妨一边逃避一边继续创作故事……”

在《首相A》里，作家T落难异乡，时刻受人监视，然而几乎每次有机会说话，他就重申自己的要求：我是作家，请给我纸和铅笔！

凭纸和铅笔，作者在日本山雨欲来的2015年，推出了《首相A》，声称要与安倍首相“进行一次交锋”。

勇哉，田中慎弥！敢率先为时代发声！

林青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