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意思，爸爸今天带自己也来到了这家“小小咖啡厅”。莫不是上天有意的安排？还是爸爸出了一趟国，开了洋荤，思想开通了，也想象年轻人一样到咖啡厅坐坐，补偿一下失落的青春？
“怎么不吃？”
米铁扬将快要融化的水果三德向米兰身边推了推。米兰依然对着爸爸在微笑。
真的，在自己的记忆中，爸爸妈妈从来都是忙于工作、出差、开会……难得一个星期天或假日，不是洗衣服、打扫房间，就是辅导检查自己的作业。他们从来没有闲心带自己吃一顿馆子，更不要说到咖啡厅来消磨时光了。似乎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半径，规范出自己的生活圈子，很难逾越雷池半步。他们的生活圈注定是家、单位、工地三点一线。而类似咖啡厅之类的场所，他们一直认为是游手好闲、是虚掷光阴、是无所事事的场所，而从来不屑一顾。其实，他们也不摸一摸自己的钱包，囊中羞涩，偏要故作清高。他们大半辈子过着清贫的生活而从不叫苦却自得其乐而且忠于职守。他们把这本来也该属于他们的娱乐享受却拱手相让他人反而觉得理所当然。米兰无法理解爸爸妈妈这种古怪的逻辑和心理，却常常为他们鸣不平。他们设计出那么多的高楼大厦，其中有不少是相当高级豪华的咖啡厅、舞厅、餐厅、康乐厅……那也是他们劳动的创造呀！没有他们的图纸，一切只能是在梦中。为什么他们就不能享受？其实谁也没有不叫他们享用，倒是他们自觉自愿把自己排除在外。米兰觉得他们就是这样既可敬又可悲。
今天，太阳从哪边出来了呢？
“兰兰，吃呀！”米铁扬仍在催促着女儿。米兰却想待会儿爸爸要掏出几张来，该不会心疼吧？居然买了可乐、三德一大堆？
“兰兰，听说你们中学生常到这儿来？”
“爸爸，你们那时呢，都到什么地方谈谈心，散散心？”
“我们？甭提我们了。我们哪能和你们同日而语！学校门口有家馄饨铺，一只老母鸡老炖在汤里，不知炖了多少日子。一碗馄饨才两毛钱，下了晚自习饿得不行真想喝一碗，不行呀！就是舍不得那两毛钱……那香味儿真馋人，迎风散老远，老追着你，逗你的心发痒痒……”
米兰握住可乐杯子，静静听爸爸讲。她真希望爸爸就这么讲下去，永远没有结束。这样的时候太少了。爸爸平常不大爱讲话，妈妈平常又太爱讲话。阴阳五行不知是搭配得好还是不好。他们一讲就是他们那时如何刻苦如何艰苦；要不就是你们现在如何条件良好如何不懂得珍惜，好像是越苦越出人才，越条件好越出不了人才，人都被惯坏了，堕落了。“照你们这么一说，人最好还回到原始社会，那时更苦！要苦还不容易？”得，只要米兰一顶嘴，妈妈就该不依不饶，双方唇枪舌剑战火纷飞，爸爸就来调停，穿梭外交于母女之间。哪里有时间坐下来谈谈他们的童年、少年、青年？似乎只有学习，孩子就不该心猿意马想别的，别的都属于非分之想，像羊栅栏之外的狼，得把它拒之门外。似乎他们就已经没有了童年、少年和青年一样。米兰很想知道他们的以往。他们不会没有故事。哪一个人没有故事呢？尤其是青春故事都会是独具的、难忘的。可是，他们从来不说。米兰不太了解父母。不知道当初他们是怎么相爱结婚的？
有几次，她不知深浅问过妈妈。妈妈脸一沉说：“小孩子关心点儿别的！爱呀爱呀挂在嘴上不嫌寒碜？”米兰不懂，爱难道是羞耻之事吗？
米兰又曾问过爸爸，爸爸只浅浅地说一句：“结婚就结婚了呗，哪儿有什么故事！”米兰不明白，难道相爱和结婚会没有故事？两者之间没有区别就是那么一回事，简单得像掀开新的一页日历？
米兰总觉得爸爸妈妈与自己隔着一道墙，便也筑起一道墙，隔着爸爸妈妈。
18岁少女的心，真宛若一架琴，渴望着有人来弹奏，又怕别人来碰动她那敏感的琴弦。米兰常处于这种矛盾的心理之中，想让人了解又怕人知晓。她的生命小舟始终无法拢岸，就那样漂呀漂呀，任其颠簸着，自我折磨，又自我调节……
“兰兰，想什么呢？怎么总冲我傻笑？”爸爸问。
“爸爸……”
米兰很想问问爸爸什么时候爱上妈妈的？他在自己这么大时候爱过一个人吗？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她知道爸爸难得清闲一次到咖啡厅，并非是要来缅怀往事的，而一定是要和自己商谈一下是否去师范学院物理系的事。这对于他和妈妈是件大事。妈妈没有出面，正说明事情的重大，别母女两人都沉不住气，炮仗捻儿脾气一点就着，倒把事情弄糟。
可是，不知怎么搞的，米兰此刻心中春潮般涌动不已。她十分想把心事找个人倾吐一下。她十分渴望见到李陵，告诉一下她决定不去师范学院物理系，不管爸爸妈妈如何劝自己。这对于她的确也是一件大事。她太想对人讲讲了，第一个人就是他——李陵。
他会怎么说呢？
能把这一瞬间自己这心事告诉给爸爸吗？
爸爸也曾拥有过李陵一样现在的年龄啊！
那次买完大白菜，第二天，米兰到菜市场特意又找到李陵。他蹬着一平板车白菜刚刚出菜市场的大门。
“李陵！”米兰叫他。
“怎么，还买大白菜吗？”他停下来，如果米兰不叫他，他就会装作没看见不停下来吗？
“不是！我是想请你帮帮忙？”
“我？帮你什么忙？”
“我也想到这儿打打工。”
“你？也蹬车卖大白菜？”
“怎么？不行？”
“对！不行！”
他说得好干脆。似乎他是这儿菜市场的经理。
“为什么？难道这是你的专利？”
“你来卖什么白菜？你家难道缺你这几个钱花？”
“那你家缺了是吗？”
这一句话问得李陵没有反应。一下子，彼此都沉默起来。过了好半天的尴尬之后，李陵说了句：“对不起！我帮不上你的忙！菜市场不是每一个学生都能来打工的！”便蹬上车走了。
米兰很生气。还是同学呢！这点忙都不帮。不过，米兰又想，凭什么非得让人家帮你忙？他说得可能没错，他的确不是菜市场的经理。说不定，他还是托别人走后门才找到这个活儿的呢？
关键是，米兰自己都闹不清，她为什么心血来潮也想来这儿卖卖大白菜？想过过蹬平板三轮车的瘾吗？那玩意儿像骑马或开汽车一样惬意吗？
米兰望着李陵远去的背影，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子倔劲儿，今儿这大白菜非卖不可了。她转身走进菜市场，问清经理室在哪里，大踏步径直上了二楼。
磨了半天，终于成功了。她编了好大一堆理由，妈妈病了，家里生活困难了，下学期要交学费了……再说，谁又能拂逆一位长相漂亮的少女近乎哀求的愿望呢？毕竟只是卖卖白菜，一天两元钱的报酬，又不是走后门出国留洋或者买什么紧俏商品。
米兰领来与李陵一样的蓝布大褂的工装，和一辆锈得可以的三轮平板车。
一车车白菜送走。收工时候，汗已经浸透了米兰的内衣。
李陵见到她，露出惊讶之色：“可以呀，米兰！”
这话说得米兰有些得意。只是她不知道这个“可以”指的是什么？是她软磨硬泡找到了打工这活儿可以呢，还是她蹬车卖菜干的这活可以呢？总之，是“可以”，让他李陵刮目相看。
近十天的活干下来，菜市场只剩下一大堆白菜帮子，满街道弥漫着土腥的大白菜味道。他们两人之间似乎熟悉了许多。最后一天领完工钱，两人走出菜市场，沿着到处可见白菜帮、白菜叶的街道走了好远，说着前不着边儿后不着沿儿的话。
“没想到你这样的娇小姐也能干这活！”
这话说得米兰不大高兴，却听起来还爱听他接着说下去：“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是一种人！”
“怎么？人还分许多种吗？”
“当然！简单的分：好人、坏人，穷人、富人……”
“还有男人、女人！”米兰爽朗笑起来。
“这是客观！你别笑！”
“那我是哪一种人？”
“反正不是我这一种人。”
“那你是哪一种人？”
“我？你们全班同学可能都不会了解的！”这话说得一下子这样沉重起来。
“可我能猜！”米兰一眨眼睛。
“你会算命吗？”
“当然！我会看手相！不信，你伸出手来！不对！伸出左手，男左女右！”
李陵真的伸出左手。米兰也真的煞有其事地看起来。生命线、事业线、情感线……一通胡论，昏天黑地的。
“你呀，家里生活肯定很苦，所以自尊心特强。你事业也不顺，我想在以前的考试中曾经有过什么大小的失败。至于情感线嘛……”米兰不说了。她想卖个关子，一般说到这儿，对方都会沉不住气，肯定会追问下去。谁想李陵却不问，只是仰起脸，望着天空，不知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很少跟别人讲我自己。你挺怪的！能让我想对你讲讲我自己。”
他望了米兰一眼，那目光让米兰心动。米兰知道这便是信任，是茫茫人海中，熙熙攘攘嘈杂中，两颗相离很远的心在彼此靠近。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又并不希望孤独，而渴望有人信任，有人能向她或他倾诉衷肠。她不讲话，静静听他讲下去。
“我姐姐7岁，我3岁的时候，我父亲就工伤去世了。我母亲没有工作，是个家庭妇女，拉扯着我们姐俩守寡，一直到现在把我们养大成人，姐姐早早结了婚，搬出了家，家里只剩下我和妈妈。妈妈有病，上医院看病得要钱，家里生活一直很困难。也许，你永远不能想象得出来，只有逢年过节，我们家才能吃一顿馒头……”
怎么和我编的向菜市场经理说的话一样？是心理感应？是的，米兰觉得自己早已经隐隐感到一些什么。
“妈妈平常到街道办事处领一些活，什么糊鞋盒啦、粘帽檐啦、钉扣子啦……反正只要能干的活都干，为了供我上学。有一次，学校向市少年宫推荐科技小组的同学，其中推荐有我。每星期天去半天，离家远些，得买张月票，再有每学期交15元钱。这点钱，也许对别的同学算不得什么。但我知道对我家意味着什么。妈妈要糊多少鞋盒、粘多少帽檐、钉多少扣子才能赚这些钱。所以，我就没对妈妈说少年宫这件事，自然也就没去科技小组。老师知道了，但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把我妈妈找了去。我妈第二天就把两张10元的钱递给我，说：‘去吧，学点本事，长点知识，比什么都要紧！’可你知道吗，妈妈的这钱是从哪儿得到的吗？后来，我才知道，妈妈是听老师说完之后，悄悄跑到医院卖血的钱呀……”
米兰的眼睛一下子被泪水模糊住了。妈妈！世上只有妈妈才能为孩子付出她所能够付出的一切。
李陵讲不下去了。他自己也泪眼蒙眬了。他们往前走着，走着，谁也不说话，一直走到了护城河边。冷风飕飕，吹得河边枯枯的柳枝像母亲衰老的发丝起落不停。米兰不住想起自己的童年、少年，她不曾有过为10元、20元发愁过一回的事情。妈妈、爸爸为自己舍得花钱，不管是吃穿用，从来舍得破费！如果是为了学习，更愿意倾其所有。他们有工资、有奖金，还有发表论文、设计图纸的额外收入。他们虽然无法与腰缠万贯的个体暴发户相比，却比李陵的母亲要强许多。李陵说得不错，他们确实不是一种人。比起他，自己是温室里的花。
“我知道，我只有比一般同学更努力学习，要不就对不起我妈！她为我花的是她的血汗钱！你懂吗？什么叫血汗钱，自从知道妈妈卖血，我才第一次懂。”
李陵接着又说了下去。懂！我懂！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懂！如果说以前我不懂，我还有些娇气、任性，今天，我懂了。米兰点着头，眼睛里充溢着无限话语，向李陵表白。那目光说明一切语言无法表达的情感，使得李陵不由得不往下说。人就是这样怪，对有的人无话可讲，对有的人却可以无话不讲。李陵自己也很奇怪竟像小孩坐滑梯一样不住往下滑，已经很难控制住自己停在半空中。
“有一件事，你们全班同学可能都不知道。我去年高考没有考上大学，是因为复读才到你们学校来的。”
米兰一惊。像他这样努力学习的同学，竟会没有考上大学。
“拿到高考分数那一天，我在同学家喝醉了。回到家吐了一地，连床都没爬上去，倒在地上就昏睡过去了。我妈不知把我怎么抱到床上去的。等我第二天早上醒来，看见我妈还坐在床边，不住直掉眼泪。她见我醒来，二话没说，没头没脑给我一记耳光，然后又哭了起来。我被打得晕头转向。但我知道我是伤了妈妈的心，我该挨打！我太没出息，没志气，不像一个男子汉……”
“你妈妈大概并不仅仅因为你没考上大学，而是因为你喝醉了酒才打的你！”
“没错！她是恨我没志气，担心我从此消沉下去。我能吗？我怎么能对不起她老人家呢？我只有今年玩命地干……”
我明白了！明白了李陵转入学校之后所表现的一切。米兰想，我也得像他一样，今年玩命地干。
街灯不知什么时候齐刷刷亮了，照得他们眼前一片晶莹透明。虽然朔风砭人，却吹得他们心头一片温馨暖人。
“谢谢你听我啰里啰唆讲了一堆。我好久没这么讲心里话了！讲出来，我心里也挺痛快的！”
“我应该谢谢你！你这么信任我讲了这么多。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讲心里话的，能听别人讲心里话的人是幸福的！”
他们握了握手，分别了。没有刻意经营，分别却让米兰心中滋味难以言说。她很难忘，难忘这个夜晚，难忘这个冬天。
她感谢大白菜。是它让两颗包裹太久的心敞开，走近，让自己这个寒假之后两颗心彼此激励着奋发图强，为了母亲，为了彼此，也为了自己。
这一冬的大白菜，米兰吃得别有滋味。她有时嘲笑自己竟像小白兔爱吃胡萝卜，大熊猫贪吃竹笋一样，竟吃得大白菜如此津津有味。
……
爸爸是颇费了一番心思，才选择这样一个地方与女儿谈谈心的。他是从亚非、亚欧那里知道一般中学生爱跑到这家咖啡厅里坐坐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的氛围。虽然，他觉得还未免有些孩子气或者小布尔乔亚的情调，但他也感慨女儿这一代人要比自己这一代开通、开朗、开明得多。他们还未走进真正的人生，还未创造真正的生活，却已经懂得去享受人生和生活了。
“兰兰，你知道我找你为什么吗？”
爸爸要摊牌了，就像样板戏《沙家浜》里唱的：“这茶喝到这时候才喝出味来。”米兰眨眨眼睛，故意调皮地说：“不知道！”
爸爸也笑了，似乎这是一个十分惹人好笑的话题。爸爸的兜里揣着的是马季姜昆相声里的包袱，就要抖出来而忍俊不禁。爸爸这一笑，让米兰更想发笑。她真想还像小姑娘一样在爸爸面前撒一回娇。
“爸爸，你快说吧！别总憋在肚子里，容易生蛆。”米兰揶揄着爸爸。
怎么说呢？米铁扬太不善言辞，他不知该怎么讲，才能让女儿明白父母的心，尤其是一直和女儿对立僵局、为了她这次上大学奔波操劳的妈妈的心。
米铁扬觉得很难，不仅语言表达难，更主要是两代人的隔膜很难一下云开雾散，天晴气爽。女儿提出了，她不去上师范学院物理系了。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便将烤熟到手的鸭子又让它插翅飞走了。妈妈呢？就让那鸭子飞走？
“兰兰，你知道吗，你妈妈这次同意你不去上师范学院物理系了。你知道她有多痛苦吗？好不容易考上了，谁都希望你上，但你妈妈又担心物理系确实你不喜欢，耽误你一辈子的前程。高中文理分班的教训，她一直很后悔……”
“爸爸。我知道。我真的没想到，这一次妈妈能这样！我特别觉得对不起妈妈！”
“这话你应该自己对你妈妈讲讲。她确实爱你，为你操够了心。她想换成你比较喜欢的化学系，托你郑叔叔去努努力。你郑叔叔真的为你去跑。你知道吗？你妈妈去求你郑叔叔，下了好大决心的。她脸皮薄，手心朝上求人是最难的。要不是郑叔叔，她绝对不会去的。就是郑叔叔，她也不是像咱们在这吃冰激凌一样顺溜……”
郑叔叔真好！他总是帮助我们家！米兰从小对郑叔叔有一种信任感。尤其对比以后见到的越来越多利害相关复杂的人际关系，她越觉得郑叔叔是个好人，玉洁冰清般超凡脱俗，让她感到人与人之间温暖的一方面。她有时甚至想如果人人都像郑叔叔一样，这世界就好得多了。
“郑叔叔找到许多人，师范学院化学系实在是无法再插足了。但郑叔叔给你找到工学院化工系的一个自费走读名额，很不容易才争取到的。”
“自费生？”
“对！每学年交一千元钱。”
“哇！这么多？四年下来四千元！”
“对！这样还争得很呢！你妈妈不放心，怕不落实，今天跟你郑叔叔一起又到人家那里去砸实，让我跟你说说，你妈妈怕你一听这么多钱不肯去，那样的话郑叔叔的努力都白费了。你上学的希望就彻底没有了。”
“爸爸，四千元，你有这么多钱吗？”
“有！钱的事，你不用操心，你就是下决心好好去上学！”
“爸爸，要是我说我不去呢？”
“爸爸不愿听你说这句话！”
米兰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对爸爸妈妈的亲近感。她感到爸爸的目光停落在自己的脸上，那里饱含着慈爱与期待。她不敢与爸爸的目光对视，垂下了头，几颗泪珠却怎么也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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