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中锦

从典章制度到社会风尚，从诗文书画到人物品评，古人的笔记里有庙堂，有江湖，有风云人物的高光时刻，有无名之辈的缤纷日常，有发人深省的社会轶闻，还有浪漫诡谲的志怪奇谈。作者博览古代文人笔记，从浩瀚书海中打捞那些好玩、有趣却鲜为人知的小故事，如爱当编剧的乾隆皇帝、天赋异禀的唐朝和尚、靠梦预言了人生际遇的女孩、比《格林童话》早一千年的中国“灰姑娘”，以今人视角剖析古人思维，既解读又创造，嬉笑怒骂，妙趣横生。

陆春祥，笔名陆布衣，散文名家。已出版散文随笔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锦》《乐腔》《笔记的笔记》《连山》《而已》《太平里的广记》《袖中锦》等二十余种。作品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中国传统中，笔记是江湖、山林，是知识、趣味、想象力的后院、后园。笔记的精神现代以来备受压抑，但迄至当下，笔记正经历着隐蔽的复兴。春祥先生长年徜徉于山林、后园，以今人之手眼探古人之心魂，从容博雅、风致历历，山阴道上，目不暇接，实有开风气、养心神之功。——李敬泽

在相当长时间的“文学边缘化”的沉闷中，陆春祥先生积数十年之功，读破3000卷自汉魏六朝至唐宋元明清的笔记，并深味其意，卓然自成一家。千年野史也是千年生活史、千年社会史，读史越深，性情越深，识见越精，于是成为当今文坛个性鲜明的散文大家。他的文字侃然有致，词锋秀拔，条理井井又妙趣自生。——蒋子龙

B

编剧乾隆

笔记中的医学

C

长洲库吏

草丛里的柜子

成寻和尚杭州行

程明道巧断案

蹴鞠·相扑·弄潮

D

读书人王嘉宾

G

关于秦桧，怜悯一下都不行

公督私藏法

庚子食单

H

花中官场

“灰姑娘”叶限

J

姜八郎逃债

K

科考案中案

L

李赤之死

刘道原的人生检讨书

另一种药谱

M

明朝的一场抗日败仗

梦的杂俎

N

南宋杭州的骗子

年羹尧的罪状

S

沈宰相的一封家书

孙氏的曲折爱情

T

驼子金锭

W

无支祁

万回哥哥

王维的《郁轮袍》

X

小概率事件

新版《让子弹飞》

Y

阳羡的书生

医 地

一对绣花鞋

犹龙传奇

Z

张镃的南湖

粥的故事

朱元璋的子孙们

采薇（代后记）

万回哥哥

壹

李治的七子，唐中宗李显，虽然两次当皇帝，其实也是命运多舛。

第一回，当了五十三天，帝位就被母后武则天收回了。第二回，虽然皇帝做到了死，但也只有五年多时间。

李显死前一天，做了个噩梦：

天空中，一只孤独的三足乌在奋力飞翔。这只太阳中的神鸟，此时不知为什么显得有些疲惫。它面对后面追赶而来的几十只蝙蝠，显得有点惊慌。不一会儿，那些蝙蝠，一齐来啄神鸟。

李显在神鸟突然落地的那一刻被吓醒。

他立即召见和尚万回，询吉凶。

万回听完李显的梦境，稍微沉思了下回答：皇上，您这是要到天上去呀。

第二天，唐中宗李显驾崩。

李显的死，只是中国几百位皇帝中的一个平常事件，我这里要说的是能神奇预测的万回。在段成式的笔记《酉阳杂俎》里，这万回出现过好几次，李显的死，就出现在前集卷一的《忠志》里。

贰

万回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酉阳杂俎》前集卷三《贝编》中，这样说他名字的由来：

万回和尚，二十来岁的时候，样子看上去有点傻乎乎的，不爱说话。他在家务农，哥哥在辽阳守边。哥哥一去几年无音信，有人传消息来说，他哥哥已经死了。万回父母得到消息，就在家为哥哥设斋祭奠。

一家人正悲悲切切时，万回卷起一些大饼和蔬食，大声对众人说：你们不用担心，我哥还活着，我这就去给他送吃的！说完就跑出门，健步如飞，快马也追不上。

到了傍晚，万回回到家，带着哥哥的信，千真万确，是哥哥的笔迹，信的封口还没有干透呢。从万回的家，到辽阳，一个来回，至少万里。于是，人们以后就叫他万回了，能一天内一万里打个来回。

这显然是传说。说的是万回出家以前的事。

故事继续演绎：

万回母亲怀他之前，去观音像前祈愿，回来后就怀上了。万回一直到八九岁才开始说话，家里人以为他是哑巴。万回随父母在田地里耕作，只知道一直往前翻，一垄地往往会翻出去几十里远，碰到沟壑，难以前行，他才会停下来。他父亲经常骂万回：你什么脑子呀，我们家的地只有几十亩，其他的都是别人家的，你耕什么呀？万回答：哪里的地都是地，为什么要分彼此呢？父亲听了，居然无言以对，便不再让万回耕地了。

而在唐朝作家郑綮的《开天传信记》中，对万回万里找哥哥的细节，更生动细致：

万回是虢州阌乡（今河南省灵宝市）人，小时候比较愚笨，什么事也不知道，他父母把他当作猪狗一样来养。万回哥哥到安西守边，很久了，丝毫没有音信。父母以为他一定死了，日夜哭泣担忧。万回看着父母悲戚的样子，实在不忍心，有一天，他突然跪在父母面前问：爹爹和母亲是为我哥担忧吗？父母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万回点点头：是的。万回说：你们将我哥需要的衣物和吃的东西准备一下，我这就去见我哥哥。接下来的情节，和段成式描写的差不多，万回万里打个来回，只用了一天的时间。

叁

前面说了，万回的神奇，奇在预测上，而这种预测，通常都是以傻人说痴话的形式表达出来，是“聪明傻”。

《开天传信记》说完了万回寻哥的情节后，又继续显示他的“聪明傻”：

李隆基还是藩王的时候，经常在京城的大街上行走，只要万回碰到，他总要大声呼喊：天子来了！有时候也喊：圣人来了！而万回，就选择居住在李隆基出入的必经之地。那李隆基，在做皇帝以前，基本没有什么心理准备，因为概率太小了，轮不到他呀。所以，他每每听到万回大呼小叫，心里既高兴又担心，这疯和尚，眼光真准吗？不过呢，这是极好的舆论造势，但不要帮倒忙呀！

李隆基从内心里尊敬万回。有一次，小李带着侍从去拜访万回，万回对其他人很不客气，不让进门，只把小李拉进屋，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有五十年的太平天子命，要好好珍惜，至于五十年以后的事情，我万回也不知道呀！”是呀，万回怎么能算出五十年后安禄山的叛乱呢。

李显当朝，韦后和安乐公主权势熏天，她们每次出行，派头比皇帝还大，常常弄得鸡飞狗跳，无论朝臣还是普通百姓，都乖乖站在路边，战战兢兢，生怕得罪了她们。而这个时候的万回，却大胆地站在路边，对着迎面而来的车马，往地上不断地吐口水，并大声预测：太血腥了，太血腥了，大家不要靠近她们！

我们都知道的结果是，韦后和安乐公主忘乎所以，一同毒杀李显，当然要被李隆基诛杀了。对李隆基来说，这顺手的事，一举多得，大快人心。

肆

武则天治国，虽然显示了她的强大能力，但是，乘虚抢位，毕竟有点顾忌，这种顾忌，大多数时候转换成了害怕。武则天统治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高压，比高压锅密闭多了，她用各种手段，特别是苛法酷吏，来平灭国内的各种不满。而酷吏们，就像那些毒瘤，生长速度是几何级的。

段成式在《贝编》中，就渲染出了这种白色恐怖：

武则天听任那些酷吏罗织罪名陷害大臣，地位稍高的官员，人人自危，每天上朝前，都会和妻儿诀别。

博陵王崔玄晔，地位声望都非常高，他的母亲很担心儿子： “儿啊，你去把万回师父请来，他神算，我们观察他的行为，就可以得知我们的吉凶。”

万回来了，崔母泪眼婆娑向他行礼，并且送给他一双银筷子作为见面礼。

万回接过银筷，走下台阶，突然将银筷丢到了崔家堂屋的顶上，背着双手，大摇大摆地走了，头也不回。

崔家人不知所以然，但都以为不是什么好兆头，心一直悬着。

第二天，崔家让仆人上屋顶，将银筷取下。仆人意外地在银筷下发现了一卷书，大家一看，竟然是一本关于谶纬的书，要知道，这类书多是妄言治乱兴废，妄谈符命，惑乱民心的，是禁书。崔家连忙将书烧掉。

几天后，衙门突然来了好多人，在崔家大肆搜查图谶，自然一无所获。

当时，酷吏们经常让坏人趁着夜色，把蛊物和图谶偷偷放到大臣们的家里，过个把月，让人举报陷害，然后抄没其家。

要是没有万回的帮忙，博陵王一家肯定要被满门抄斩了。

伍

对于这样一个差不多被神化的万回，唐朝及以后的好多笔记中，都有记载。

《太平广记·异僧》中有《万回》，摘引的是《谈宾录》和《两京记》中的有关情节，似乎有更多的添加：

万回，俗姓张。传说唐玄奘在西域取经时，曾在一座佛龛上发现有“菩萨万回，谪向阌地教化”的字样，所以，唐玄奘回到大唐后，便寻访万回，还送了万回三个瓶钵。两人交流极度愉快，万回和唐玄奘说起西域诸多风情物事，都宛如亲眼所见。

《太平广记》也继续延续着万回的传奇，这里再举两则：

一则是，张昌宗、张易之兄弟得武则天的宠爱，神气活现，不可一世。张易之还大兴土木，为自己建造宅第。万回指着那大宅子说了两个字：将作。众人都不明白万回说什么。等到张氏兄弟被杀，张宅被改为将作监（负责营造皇家宫室、宗庙、陵寝等公共土木建筑的机构），大家才恍然大悟。

另一则是，万回曾经对韦后和安乐公主说过：三郎会砍掉你们的头。

呀，李显就是武则天的第三个儿子，韦后她们吓得要死，以为是中宗要害她们，因此心生杀机。没有料到的是，这个三郎，是李旦的三儿子李隆基。

万回也要死。

太平公主曾在兴宁坊自己的住宅右边，专门替万回造了一间房。万回在临终前，对服侍他的徒弟说：要去取点家乡的河水来喝。弟子们感到茫然，家乡？这么远，怎么取呀？见徒弟们没有反应，万回明确指示道：堂前即是河水，为什么还不取来？

众徒弟手忙脚乱地跑到屋外，在台阶下掘井，一会儿工夫，一股清泉涌出，万回喝过水，溘然而逝。

陆

宋时，每逢腊月，杭州城里都要祭祀“万回哥哥”。

在明代田汝成的笔记《西湖游览志余》中，万回的形象一般是这样的：蓬头笑面，绿衣，右手执棒，左手擎鼓。

万回最大的能耐，是能在短时间里万里来回，带回他哥哥的信息，给家人以温暖，因此，后来，民间就将其当作和合之神。

万回历唐高宗、中宗、睿宗、武则天、玄宗五朝，玄宗还特地派两名宫人日夜服侍，并在集贤院画了他的图像。

至于万回的各种神通，显然有不少是附会、夸张，但不妨碍我们的认知，万回只是一面镜子，可以观照出唐代斑斓的天空。

序言：寻 + 常

我想用拆字的方式完成这个序言，诸位耐心读来。

壹、寻

1. 时常

我们平时说的寻常，或者不寻常，用的基本上是“时常”这个意思。愚以为，就历代笔记而言，它是古代除诗词歌赋以外的最常用的一种文体。一般的文人，多多少少都写有一些笔记，那些著名的诗人词人，差不多都有比较著名的笔记。

历朝历代，留下的无数笔记，大致可分三类：传奇小说类，历史琐闻类，考辨考据类。第一类基本上是虚构，天马行空，山海谈经；第二类差不多是见闻，听到的见到的奇事罕事都记下来；第三类则是对事对物对字对词刨根究底的各类考证考辨。

无论哪一类，都有对当时社会的深深折射。

2. 不久

陶潜虽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但生活还是不能自给自足，于是常常白日里做美梦。他给我们讲的那个桃花源的故事，一看就知道是编的，但文章自身逻辑性比较强，能自圆其说。

《桃花源记》的结尾报告：未果，寻病终。南阳隐士刘子骥，听了那渔人的话，竟然不断找寻桃花源，很遗憾，不久就因病而亡。

寻，不久，在这里表示短暂的时间。

反观历代笔记，从汉魏六朝，一直到唐宋元明清，其实也不过两千来年的时间，这和人类发展的整个历史相比，也就是“寻”，甚至，“寻”都算不上，只能算一瞬间。

3. 八尺

寻，其实是个数量词，从又寸，本义为八尺。

据《史记·五帝本纪》记载，大禹定自身高为一丈，以其十分之一为尺，男子称“丈夫”，估计就是这么来的。

古人认为，小孩两年半可以长高一尺，即二十三厘米，年少的孤儿，就是“六尺之孤”，差不多是十岁的样子，一百三十八厘米，那就是尚未成年了。

曹交想拜孟子为师，他首先问孟子：人皆可以成为尧舜吗？

孟子答：是的。

曹交却发牢骚道：我听说文王身高十尺，汤九尺，而我有九尺四寸呢，我这样的身高，介于他们两人之间，但我为什么还是普通老百姓呢？我要怎么做才能像他们一样呢？

孟子自然不愿意收这样的人为学生的，你这样的身高，可以进国家篮球队嘛，但不一定能成为领导人。他打发曹交另外去找老师。

现在，那些宋朝高大的蹴鞠者就站在我的眼前：红黄两队，他们均是身高九尺以上的健壮汉子，他们个个机灵，他们今天要完成一场重大对决，皇帝正坐在主席台上，神情专注得很呢。

4. 讨伐

《国语·周语》有记：“夫三军之所寻，将蛮夷戎狄之骄逸不虔，于是乎致武。”东西南北，那些少数民族，不听话，还屡屡犯境，那就用武力来讨伐他们。这里的“寻”，就有派兵镇压的意思。

纵观笔记中的历史，虽无成篇累牍的战争场面，但战争细节更具体，甚至更血腥，因为统治者的正史，总不能血淋淋的，他们要包装，他们要修饰，他们会一再强调，他们是应天而生，你们就俯首吧。即便兄对弟，父对子，子对父，君对臣，也都毫不留情，王只有一个，谁觊觎它，谁就要付出鲜血。年羹尧的罪状竟然有九十二条，君要臣死，不会留他到下一个夜晚。

贰、常

1. 丈六

也是数量，寻的一倍，就是常，那就是丈六，一丈六尺。

丈二和尚就摸不着头脑，丈六呢，更摸不着了。所以，不要小看这个“常”，其实很不平常呢。

《袖中锦》的许多故事，都是这样的不平常。小概率事件是会影响历史进程的，汉代也有“灰姑娘”，诗人李赤的至死执着，南宋骗子的高智商，乾隆居然会编剧……在笑过之后，希望你能摸得着头脑。

2. 裙子

《逸周书》载：“叔旦泣涕于常，悲不能对。”有人就解释说，这里的“常”，是通假字，指裳，也就是下裙。古人上衣叫衣，下衣一般称裳。

除了讨伐和战争，历代笔记中，有太多的情爱故事，它们是传奇小说的源头，素材丰富至极。《孙氏的曲折爱情》，《一对绣花鞋》中的程公子夫妇，都让人唏嘘不已。

3. 规律

《荀子·天论》有名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此“常”，就是规律，这个规律不可抗拒，它不会因为出现了尧和桀这样的帝王而改变什么。

这数十年来，我读历代笔记，继《字字锦》《笔记中的动物》《笔记的笔记》《太平里的广记》《相看》后，又推出这本《袖中锦》。笔记读多了，也读出了一些“常”（规律），感触最深的有：

（1）基本真实的人物。从帝王到平民，无所不包，但笔记里帝王更多，原因就是读书人大多为当官人，他们沐浴着皇恩，写着写着，就要写到本朝的故事、帝王的各种传奇，自然津津乐道了。还有那些官员故事、平民传奇，都是笔记写作的主体，因为无所拘束，大多面目本真，这也是正史有益的补充。

（2）人性之善恶。从信仰到宗教，各个时期的报应故事，一再证明着古老的真理。从另一角度观察，这些报应故事，除了说明当时该教的兴盛，更多地暗含了人们的希冀，用故事来教育人，希望社会变好。

（3）离奇的情节。笔记故事中，有人为不断改编添加的故事，情节之曲折，常常会让人笑得满地找乐，比如《阳羡的书生》，像俄罗斯套娃一样，惊喜中还有惊喜；花如人，也有官场，药谱如俗世，一针见血；即便是那些真实的新闻，也都有鼻子有眼，有地点人物事件，一应俱全，不由得你不信。

叁、寻常

就整个历史长河而言，历朝历代不断发生的事，有许多都似曾相识，无论事件本身还是事件产生的影响，都非常类似。历史似乎就是不断在重复昨天的事，只是一般的人，忘性比较大，一会儿就忘记了。

因此，笔记中记载的人和事，自然都是寻常之事了。

寻常，回归本义，就是普通，一般，平常。

公元770年，暮春时节，潦倒的著名诗人杜甫，碰到了落魄的著名音乐家李龟年，杜诗人一时极为感慨：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那时光，岐王和崔九的府第中，我常常能听到您李先生的歌唱，音乐水平一级棒，今天在这秀丽的江南碰到先生，真像做梦一样。

嗯，嗯，以往寻常，现今奢谈。

是为序。

己亥初春

杭州壹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