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蝉小录——清代少女撸猫手记

谁说古人不能云养猫？清代少女孙荪意在古籍中翻检猫文、猫诗、猫故事，亲自上阵编猫书……

《衔蝉小录》是她十七岁时辑成的猫主题类书，涵盖随笔、故事、诗文、图画，写遍古代社会的“猫生百态”。本是闺阁游戏之作，且由孙小姐的家人私刻，流传范围有限，湮没日久。

此书与目前所知*早的猫主题类书——王初桐《猫乘》（清嘉庆三年）几乎同时代但内容更丰富。年代稍晚的黄汉（清咸丰年间）在作《猫苑》时，只闻《衔蝉小录》其名而未见书。

二〇一六年，国家图书馆善本库网络资源公开，杭州爱猫学者陆蓓容遇到《衔蝉小录》，惊喜之余对其点校、注释，并附评论。古今两位猫奴跨越200年的时空，却心意相通。

★作者 孙荪意

字秀芬，一字苕玉，仁和（今属杭州）人，生活在清代嘉庆年间。聪慧，爱读书，备受父兄宠爱。她的爷爷、爸爸都养过猫，也写过猫诗。许是家风代代传承，她也爱猫成癖，十七岁就辑成《衔蝉小录》。她于三十七岁去世，留下《贻砚斋诗稿》《衍波词》和《衔蝉小录》。

★注评 陆蓓容

杭州人，艺术史博士，书画鉴藏史研究者，诗词写作者。出生钱塘县——幸好同属杭州府，能与仁和人孙小姐攀上同乡。家有两猫：糖球，母，四岁，大橘；钢镚，公，三岁，狸花加白。

★插画师 陈阳

时尚杂志设计师、插画师。自诩手握画笔的金陵猫，喜在清晨和傍晚作画，身边总有野猫环绕。

卷一

纪原 名类

卷二

征验

卷三

事典

卷四

神异 果报

卷五

托喻 别录

卷六

艺文

卷七

诗

卷八

词 诗话 散藻 集对

1

霜眉

《樵书》：大内万岁山阴有虬龙塚，盖嘉靖初禁中猫曰霜眉，美毛而虬【1】，微青色，惟双眉莹然洁白耳。善伺上意，凡有呼召或有行幸，皆先意前导，而又极忠勤，每侍上寝，株橛不移【2】，上益怜爱之。死后敕葬万岁山阴，碑曰虬龙塚。

【1】虬：卷毛。

【2】株橛不移：形容纹丝不动。

这位猫的毛色和外貌肯定罕见。好几种颜色都可以称为“青”，在猫身上，总以黑的可能性大一些。“虬”，即卷毛，所以霜眉可能是一位微带黑色的长卷毛白眉猫。

猫与人同卧不是稀奇事了，睡着后能从头到尾不动一动，也不捣乱，也不先醒来作弄人，倒很难得。当然也可以换个角度猜想，也许嘉靖皇帝默默承受了一切，宁愿挨踢挨挠，也觉得暗中欢喜，不肯告诉旁人。

2

仙哥

《山川纪异》：河南永宁天坛山中岩有仙猫洞，世传燕真人丹成，鸡犬俱昇【1】，独猫不去。人尝见之。就洞呼“仙哥”，则闻有应者。

【1】昇，同“升”。

【2】就：凑近，靠近。

这是个好故事。据陕西师范大学付婷的研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类型的故事，至少有四个版本。其中“独猫不去”的两则，都发生在五代时期。那时人们就已发现了家猫依然保留着全部野生技能，离开人类也能过得很好吗？

更可喜的是，“不去”之后，依然自由自在，心情好了还肯答应人们一声。

3

拱手

《续墨客挥犀》：鄱阳龚晃【1】仲自言，其祖纪与族人同应进士举，唱名【2】日，其家众妖竞作，牝鸡或晨鸣，犬或巾帻【3】而行，鼠或白昼群出。至于器皿之类，或变异其常处。家人惊，乃召女巫徐母者，使治之。时尚寒，巫与主人倚罏【4】而坐，有一猫正卧罏侧。家人指为母曰：“吾家百物皆为异。不为异者，独此猫耳。”于是猫亦人立拱手而言曰：“不敢。”姥亦大骇驰去。后数日，捷音至，二人皆高第矣。竟亦无他。是知妖异未必尽为祸也，惟当镇静以待之耳。

【1】晃是错字，当是冕。

【2】唱名：点名。

【3】巾帻[zé]：戴着头巾。

【4】罏：通“炉”。

中国古代灵异常常牵涉因果报应的思想，格调堪忧。但与猫相关的就比较特别。在好的一面，当然是“猫的报恩”；坏的一面，居然常常是“后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在一个百物为异的家庭，主人以为只有猫没有变化，谁知道它只是隐藏很深。被点了名，站起来拱拱手说，“不敢”。这个故事真是太符合猫们的性格了。想象它们趴在灶台边，晃晃尾巴，眼神中飘过一抹轻蔑。

4

捆灶追猫

《江淮记》：失猫者禳【1】灶神，乃以绳绠围捆于灶囱【2】，数日猫反。

【1】禳：祈求免除灾祸、疾病的祭祀。

【2】囱音牎，《笠翁诗韵》音葱，灶突也，俗呼烟囱。

丢猫太伤心了。祭祀灶神，可能是因为猫畏寒，喜欢睡在炉膛里，所以要和灶神商量，请它大显神威把猫吸引回来。

历史总在细微处展现其力量，猫与灶台联系密切的观念一直持续到今天。最近十几年来，网上流传着著名的“剪刀大法”：丢猫后，在灶台上装一大碗水，水中静置剪刀一把，开口向着希望猫回来的方向，然后虔诚祈愿猫能够回家。如果猫回来了，就捉着它的四蹄，绕着灶台转三圈表示感谢。

大家都说这办法很灵，自然难免有幸存者偏差。关门闭窗，不要散养，就能避免许多悲剧。

5

猫酒

《本草》：薄荷，猫食之醉。陆农师曰：薄荷，猫之酒也。

猫酒的买家评论是这样的：很新鲜，劲够大。先抿了一口，有点儿愉悦。咕噜。连吞几口，眼前出现了许多小鱼干。哦！我可能躺在云海里。拉开前腿和后腿，左右滚一滚。咕噜噜噜。哎！云，你别飘走啊！酒醒后的寂寞，人类懂，我们也懂。

一

2017年寒假前，国家图书馆公布了一批数字善本古籍，两万余部，注册账号即可浏览图像。腊月至正月间，就把这两万多条目录翻了一遍，盼着能找到些好玩的书籍，从“毁极堂堂岁月迟”之感中挣脱出来。

中学时代，受周作人影响，几乎划定了读古书的兴趣范畴。内容上，是草木鸟兽，笔记杂说，乡土民俗；思想上，是“嘉孺子而哀妇人”。要想尽量满足这些条件，于浩歌狂热的新年气氛里获得内心平静，只有跳进子部的海洋。

遇见《衔蝉小录》，正在此时。必须说明：不是我“发现”了它。它一直就在那儿。在各种书目里，书库里，静静等待照亮后代的爱猫人。它是猫的专门百科，若按四部分类，大约属于子部的谱录一类，这正是“草木鸟兽”之杂书，足以惊喜。而作者竟然是一位杭州少女孙荪意（约1783-1819），则大大出乎意料了。

明清时期，读书人家的女孩子或有机会受一点教育。以作诗填词获得才女美誉，并不是特别难的事。孙小姐自己也留下了《贻砚斋诗稿》。但一位十七岁的小姑娘，因为喜欢猫，就遍征古书，寻找关于猫的各种记载，把它们分门别类纂辑起来，却不易见。况且，她必定是在父兄的支持和鼓励下完成了这一切。读本书的三篇序，会发现其中一篇是由她的哥哥代为求取的。再读这位哥哥所写的跋，就知道这个家庭曾经相当温暖。

历史时期，男性们或者乐见自己有一位“才女”做妻子，做女儿，做妹妹，也乐于和她唱和，留下佳话。但“养猫，研究猫，讨论猫，赞美猫”，能够得到鼓励，是多少当代家长都做不到的事——回望自己的十七岁，简直有点儿妒忌她。

二

为此想要表彰一下孙小姐的家庭。她的籍贯在仁和，具体出生地与居住地已不可考。“仁和”是旧县名，在城区内的治地，大致为今杭州市中心略偏北部的一小块儿。她的祖父孙骥，是“诸生”，可以粗浅理解为秀才，但似乎未能更上一层楼，也就以儒而为医了。她的父亲孙震元（约生于1731年），也是医生。有医书《疡科荟萃》，稿本现存。有些材料记载他曾获得“候选训导”的职务，如属确实，应该也有功名。算算年纪就能发现，孙震元到五十来岁才有了这个女儿。“爱怜少子”，原是人之常情。

孙小姐应该有两位哥哥，一位叫孙锡麐，号云壑；一位叫孙经麐，号柳湖。经麐事迹不详，锡麐则曾经在翰林院编修胡敬（1679-1845）的交游圈里。这也正好解释了为什么他能帮妹妹求得胡先生的序文。

孙家至少三代养猫。《衔蝉小录》卷七辑录历代猫诗，孙小姐毫不客气，收入了爷爷、爸爸的作品，又收入哥哥的朋友送猫来的诗。这一切都能帮助理解此书的诞生：原来这家人不仅爱护女孩子，也早就习惯了与猫朝夕相处的生活。

不过，美好的想象仍要有边界。在古代，纯粹出于喜爱才养猫的人毕竟是少数。与猫相关的各种文献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在赞美它的捕鼠能力。有时它是人类的同居伙伴，为改善生活环境主动尽力；有时又比较像是打工者，以值夜班捕鼠为业，挣得鲜鱼为饭，毛毡为床。孙小姐的亲人和师友们，仍然重视猫的“功用”。只有她抱着一个物种对另一个物种的亲近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