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逃离还是回归
夜航总是有异样的沉静，飞机如同铁翼的大鸟在夜空中沉稳地掠过，夜色如深海，静谧又惆怅。江江把额头抵在舷窗的玻璃上，看着外面乌沉沉的云海和间或的闪光，感受着飞机缓慢地降落。微凉的感觉让人清醒，她徐徐地深呼吸，让有些发痛的耳膜恢复正常，南岛繁华的灯光已经透过云层隐约可见，漫长的旅程即将结束，她即将抵达终点，也许——也是回到原点。
她不用再看，也对那封来历不明的邮件谙熟于心。那是一封中文邮件，里面有一句类似心灵鸡汤的话：你是否认识真实的自己？本来她以为这又是一封故作文艺范儿的广告邮件，随手就想点下删除键，但是——就在一刹那，她看到了附件里有一张照片，照片的主角是她自己。她站在一片陌生的破烂厂房前，而触目惊心的，是地上一片殷红的血迹。
收到这封邮件时，她正在参加大学毕业典礼。南加州大学的新闻学院排名全美第一，她作为亚裔学生，以卓越表现赢得在毕业典礼上演讲的机会，非常难得。她的演讲主题是关于真相，认为作为即将步入职场的传媒专业从业者，最高准则是坚持真相，不受政治与资本操纵，不被民意和人心裹挟，哪怕与正义相悖，真相也最为重要。因为道德范畴的正义有可能被多数人定义，而真相，却只属于事实。这才是他们传媒人的天职与使命。
似乎相当讽刺，当她以这一段演讲赢得了鲜花和掌声后，在妈妈得体的微笑和凝视里，她的手机轻轻地传来提示音，然后，她看到了这封邮件。
你是否认识真实的自己？
年少的她站在刺目的血泊里，神情茫然凄惶，望着如今的她。这跨越时空的对视动魄惊心，照片上的图景如此陌生，与她生活的每个细节都截然相反，却像一簇黑色的火苗，倏地点燃了她脑海里不为人知的一面——她是个没有过去的人，从妈妈口里知道，那源自一场惨烈的车祸。在她十六岁那年，爸爸开车带着她去邻近的某个城市，天气恶劣风雨交加，在高速公路上他们被一辆重载卡车追尾，他们的车在巨大的推力下飞了出去。爸爸因伤势过重当场去世，她在 ICU 躺了一个多星期万幸活了过来，但因为脑部受到重创失去了十六岁前所有记忆。这样的事件说起来像电影里的剧情，但亲历的人却有椎心之痛，她清楚记得妈妈讲起这件事时的伤心痛楚，更记得妈妈常常对她说的一句话：“江江，我们往前看，生活需要往前看。”自此，所有疑问深埋心中，再不多问。妈妈已经很勇敢地往前走了，她不要去做那个拖后腿的人。
但是……从那张照片看，似乎，她有过一段非同一般的经历？从照片推断，那时的她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她眉心一跳，心里没来由地掠过一丝狐疑，让她失去爸爸失去记忆的，真的只是一场车祸？而不是另有隐情？为何妈妈会讳莫如深？刚才她在台上言之凿凿真相最为重要，那么这封邮件背后隐藏着什么？关于她自己的真相？
江江第一反应是抬头去寻找妈妈，妈妈已经走近，将一大束鲜花塞进她怀里，倍感骄傲地紧紧拥抱她，香槟色玫瑰浓郁的芬芳混合着妈妈身上优雅的香水味，江江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倒是先打了个喷嚏。
草草结束了庆祝毕业的聚会，她的老师维森教授依然喜欢与学生交流，关切地问她：“亲爱的江，你为何心事重重？”她回答说：“因为发现真实的自我也许存在其他可能。”教授说：“这是一个全球人类都在探讨的哲学命题。”她听到自己坚定地说：“可是，我想知道答案。”
经过一个通宵的研究，她把那张照片的所有背景元素都输入电脑进行各种查询，得出结论，这张照片不是处理过的，那片厂房曾经真实存在，是七八年前的旧址，所在地极有可能是中国的南岛。
南岛——不是陌生的地方，在那场飞来横祸之前，他们全家都在那里生活。前些年妈妈的朋友陈姨来探望，还提及以前在南岛的日子，天气爽朗温暖湿润，有极美的海湾和灯火璀璨的海港，大街小巷遍布美食，随意一间茶餐厅走进去都能吃到美味无比的烧腊卤味。尤其是一味狮头鹅，陈姨说，你妈妈当年最爱狮头鹅的鹅头，不配酒，配一杯青柠水，能美美吃完整整一碟。但陈姨讲得开心，妈妈的反应却是黯然，陈姨自知触到了好友的伤心事，也就不再多说，转而赞美她们的花园打理得比当地人还好，欧月和日式月季都花团锦簇没病没灾，蓬勃地开出一面花墙。妈妈这才振作精神开始和陈姨讨论哪种月季花形最完美，香味最宜人。江江冒头说，可是我很羡慕同学May他们家花园里自己种的小青菜，清水煮一煮就特别好吃，甜的。听得陈姨和妈妈大笑起来，往事自此揭过。
所以，哪怕这么盼望得知过去的真相，也知道直接拿着照片询问妈妈无疑最简单，但是……江江揉着眼睛走下楼梯，坐在餐桌前嘘出一口气。眼前是丰盛的早饭，颜色金黄但蛋黄软嫩的煎蛋，酸甜适度入口微凉的果汁，表皮酥脆内里松软的面包，名贵咖啡豆研磨得恰到好处，甚至拉花都是英文的毕业祝福……而她的妈妈，清晨已经发型妥帖淡妆得体，穿着设计感一流的丝质家居服，坐在餐桌的另一端，手势优雅地在面包上涂上牛油果果酱。
一切都完美而标准，每一个细节都与幸福生活的模板相符，也……毫无过去生活的痕迹。她忽然就觉得很难把那张照片拿出来，送到妈妈跟前，直接问，这是怎么回事？这摊血迹，是谁的？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平静幸福的生活如同一面水晶，她不能一句话砸碎所有晶光剔透，她有她的坚持，但那是属于她自己的选择，她并没有权利去刺痛妈妈的内心，去破坏妈妈的努力。
于是，当她在一个出于好奇加入的中国国内传媒人的微信群里，看到南岛仁心医院的招聘启事时，她默默地策划了一次逃离。
她要的真相，只能自己去寻找。
当她上了飞往南岛，中转地是狮城的飞机时，妈妈会收到她道歉撒娇小小耍赖的语音留言。
转机的时候，打开手机，毫无意外地被妈妈的微信炸晕，从措辞克制到有点失控，从“宝贝，妈咪需要和你好好沟通”到“妈咪生气了赶快回家”，她有点内疚，但又忽然想笑。在狮城樟宜机场著名的蝴蝶园边，她深吸一口气拨通妈妈的电话，发现也许是陌生的东南亚风情唤醒了她某部分基因，她觉得自己可以平静愉快地和妈妈讲述这场逃离，重点是她没有胡乱折腾，而是找到了很好的工作，哦不对，也许能息事宁人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个时段妈妈正好做完美容在贴面膜，为了杜绝可怕的细纹所以务必一定千万不能生气……最后必然是涂抹着蜜糖的一堆许诺和保证。挂上电话后，江江给微信群里的朋友打出了这样一句话：“虽然狼心狗肺，但我突然发现自由的空气可真太迷人了！”微信群里她的好朋友宁小薏发了一个欢呼的表情，秒回了一句：“等待见面！”
从狮城飞往南岛，江江的邻座换了人，因为是被轮椅送上来的，所以江江站起身提供了协助，也就多看了几眼。那是个年轻女孩，帽子压得低低的，露出的面容瘦削苍白，但那清丽轮廓让江江觉得有些莫名熟悉。没等她想起来这是谁，已经听到后座有小女孩在兴奋地窃窃议论：“那是陈晓曦吗？”“下围棋那个？”“李昊一的官方‘CP’耶！”“她这是怎么了？她的腿伤不是已经痊愈了吗？”
对，陈晓曦，江江终于想了起来。她虽然常年在国外，但妈妈可没放松对她中文和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东西方的琴棋书画她都得有所涉猎，琴是大提琴和古琴，棋是国际象棋与围棋，画是油画和国画，书就更别提了。所以她对这位号称天才少女的中国棋手有印象，这位棋手出道很早，战绩了得，长得也是清秀隽美，让媒体大呼惊艳。江江看着她憔悴苍白的脸，略微欠身对身后激动的小女孩们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道：“她需要休息，我们安安静静的好不好？”女孩们懂事地点头，并可爱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江江给她们一个赞许的眼神，坐下后却见陈晓曦抬起一双乌漆漆的眼睛，对她致谢，但在看到她的瞬间，陈晓曦似是一怔，眼中掠过一丝惊异——这让江江倒是有些奇怪。但那抹异常神色迅速隐没，像是从未有过，陈晓曦的眼睛恢复了深海一般的沉静，纤细白皙的手握住小桌上一杯热饮，轻声说出一句：“谢谢。”
“不客气。”江江爽朗一笑，也不再萦怀，低头继续看自己收集整理的仁心医院的资料。
不料陈晓曦的眼神往她这边轻轻一掠，却主动开口了，声音依然柔软：“我的腿伤一直在仁心医院复诊。”
“哦？”江江不意遇到了新东家的病患，不由得认真地询问，“恢复得好吗？感觉怎么样？”
陈晓曦不说话，唇边清淡的笑意有些说不清楚的意味，江江只当她恢复得不尽如人意，遗憾地示意手中的资料，道：“可惜我不是医生，我学传媒的，即将去仁心医院的对外公共事务科就职，不能给你提供医疗方面的专业建议。”陈晓曦摇摇头，依然沉默。江江见陈晓曦并没有继续聊天的意思，也就埋头自己用功，却没看到陈晓曦眼中的沉郁决绝，更没想到，她即将面临职场生涯第一次严峻挑战。
终于，南岛的灯光越来越明晰，繁华得有点超乎她的想象。落地之后，陈晓曦被专人接走，江江取了行李新奇地一边环顾四周一边往外走。等候区一个妹子蹦跶得最高，晃动着手里的手机，屏幕上是两个闪闪发光的字“江江”。江江看得笑出声，这个宁小薏，对比了一下她平素发在朋友圈的照片，认为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照骗”。这妹子，实体版的哪有照片上万分之一的或忧郁文艺或高冷女王的气质，她明明笑得小兔牙都快蹦出来了，眉毛更是乐得飞飞的。宁小薏也一眼认出了她，惊呼一声“亲爱的你可真好看！”就来了一个热情洋溢的拥抱。
宁小薏开一辆复古绿的甲壳虫汽车，接上江江往酒店去，口里念叨着：“真不去我家？我把客房整理干净了。我家有猫哦，三只呢，美短蓝猫布偶，任你挑任你撸。”
“人生赢家，年纪轻轻就有了猫。”江江感受到一点压力，“南岛的年轻人都这么能干？看来我要好好努力才行。”
“我这哪儿到哪儿啊，给你看，”她扔过来手机，“微信相册，看看我们师兄，正在非洲撸狮子呢，不是野生动物园啊，合法途径自己养的。刚看到发的新图，把我们给馋哭了，不是想吃那个馋，就是羡慕，慕了，柠檬精……”
江江点开，看到照片上阳光灿烂，草坪上一只大狮子戴着皮项圈，懒洋洋地趴着，一身鬣毛金黄闪光，百兽之王果然不怒自威霸气十足。它身边一坐一立两个年轻男人，都是亚裔。她在国外念书认识的朋友多，但除了非洲当地土豪和皇族，还真是比较少见亚洲人能在那边的条件下合法养非洲狮，并且还真这么干了。这意味着财富和玩心都十分惊人。浪成这样，也太浮夸。
“这俩都是你师兄？”江江问。不得不承认，这浮夸二人组真还长得不错，都瘦削高挑，气质一人锐利傲慢，一人清冽沉郁，就这么随手拍的生活照质感胜过时尚杂志的大片。
宁小薏两眼放光地继续念叨：“对啊，坐着那个姓顾，顾辰微，狮子就他养的，比我们没高几级，传奇人物，经手的几个非诉案子都是教科书级别的。站着那个，姓路，路子涵，就比我高一级，学霸不足以形容，那就是学神！顾师兄大挣几笔的案子据说路师兄都出力不少，所以他们是一对好‘CP’，颜值实力都很配，哈哈哈。”
路子涵，江江心里方才就升起的某种说不清的意味在听到这个名字后更强烈了点，把照片放大，仔细看了看站着的那名男子，他穿着简单的象牙白衬衫，皮肤在非洲酷烈的阳光下也没有晒黑，略微苍白的面色更显得浓眉深睫鼻梁挺秀，但让她心有所动的应该不是这表象的清俊，但到底是为什么，一时也琢磨不清。
“怎么？被击中啦？好的，恭喜你，你现在可以困难地纠结下是加入顾师兄的后援团还是路师兄的，虽然都竞争激烈，但以你的资质，还是可以一战。对了，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直男’，尽管放心。”宁小薏得意地嘿嘿笑，她在南大法学院苦苦念了七年书，如果不是靠师兄们的传奇故事和盛世美颜支撑，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只是，同样是学法，为啥顾师兄都能在非洲置产养狮子了，她还在律所做助理律师苦苦挣扎……
江江把手机还给宁小薏，整理好心情愉快地笑了：“我才出关，刚刚得到自由，先让我好好享受。”
江江住的是个酒店公寓，虽然房间小小，胜在地段交通便利，干净整洁。虽然妈妈对她的吃穿用度向来大方，但这次出门是她走向独立的第一步，自然凡事都自己计划着来。不像以前懵懵懂懂时，刷着妈妈给的卡，出门最爱世界小型奢侈酒店，差一点也是五星连锁，偶尔住一次民宿就觉得深入民间享受野趣。想到这儿，江江觉得很有些惭愧，给妈妈发去一条微信：“妈咪我爱你，我一切都好，你放心。”
然后她拿出一个黑色的小箱子，里面是她出门的全套装备，酒店阻门器、加强的安全锁、呼救器……不管住多么高级的酒店，不把整套装备配置完毕，她就不能安心入睡。虽然妈妈说，生活需要往前看，与看不清过去相比，更可怕的是看不清未来。但是，也许和她的记忆同时失去的，是她潜意识里对生活所有的安全感。
整理好行李后，痛快地洗个澡，江江扑倒在床上，虽然年轻，但长途飞行之后还是有点疲惫，神经尚还兴奋，但困倦已经压倒一切。而那个梦境，不期然地又来了。
依然是雾霭沉沉苍茫一片，她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只觉得异常孤单，仿佛天地之间只她一人，爸爸妈妈、各路朋友都消失不见。她心里有个隐约的念头，要找到某个人，但在梦中浑身毫无力气。她艰难地一点一点前行，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背影，一个名字在心中在喉间，但想不起喊不出，化作一声呜咽。
江江猛地惊醒，一时也不知道身在何处，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自己孤身一人来了南岛，这个本该熟悉却又陌生的地方。她站起身，又检查了一遍防护设施，见一切无恙才舒口气，拨开窗帘看了看外面晶光流转的夜景，听一听依稀可闻的海潮，忽然想起白天在宁小薏手机上看到的照片——那个穿象牙白衬衫的男人，夺目阳光下，眉目一片清冽。
手机上跳出妈妈的回复：“宝贝，妈咪也爱你，妈咪会尽快来陪你。”江江心中一暖，但也忍不住倒杯水喝压压惊，按开阅读灯，拿出资料继续用功——妈妈要来，那她可不能继续胡思乱想，得先把工作做好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