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文學重量級佳作茅盾文學獎得主蘇童經典作品上海文藝出版社權威暢銷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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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五龍簡單地回顧了流浪的過程,他覺得冥冥中嚮往的也許就是這個地方。雪白的堆積如山的糧食,美貌豐腴騷勁十足的女人,靠近鐵路和輪船,靠近城市和工業,也靠近人群和金銀財寶,它體現了每一個楓楊樹男人的夢想,它已經接近五龍在腦子裡虛擬的天堂。
——選自《米》
內容簡介
一部《米》講述了主人翁五龍擺脫飢餓貧困的人生歷程,伴著一個家族三代人的頹敗,鄉村與都市的糾纏與衝突,隨著食慾的滿足而又落入性慾的陷阱。五龍為「米」而來,也終於死於回鄉火車的米堆上。整部長篇充滿可閱讀的快感,且不乏深層的寓意。
作者簡介
蘇童,著名作家,北京師範大學教授。 1984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大學期間開始文學創作,先後創作發表了《桑園留念》《罌粟之家》《妻妾成群》《紅粉》《婦女生活》《米》《河岸》《黃雀記》等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如《妻妾成群》《紅粉》等先後改編成影視作品。短篇小說《茨菰》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長篇小說《河岸》獲第三屆英仕曼亞洲文學獎,長篇小說《黃雀記》獲第九屆茅盾文學獎。
媒體評論
《米》是蘇童小說的經典。蘇童整合了「米、棉花、洪水、工業的黑色煙霧、火車」等零散意象,使之成為故事發展的線索,帶動著情節敘述的展開,勾勒出主人公五龍逃亡/還鄉,求生/死亡的故事情節,由此呈現人性的異化以及精神追尋的虛無主義。
《米》中織雲與地痞阿保的通姦,五龍貪婪病態的食慾與性慾以及扭曲瘋狂的復仇心理……在蘇童的筆下皆被濃墨渲染。對性隱私、人性的陰暗面如此之多的細節描寫,確有《金瓶梅》、「三言二拍」、鴇派以及張愛玲的「民國傳奇」的遺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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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從北方駛來的運煤火車搖搖晃晃地停靠在舊貨站。五龍在佯睡中感受到了火車的顫動和反坐力,哐當一聲巨響,身下的煤塊也隨之發出坍陷的聲音。五龍從煤堆上爬起來,貨站月台上的白熾燈刺得他睜不開眼睛,有許多人在鐵道周圍跑來跑去的,蒸汽和暮色融合在一起,貨站的景色顯得影影綽綽,有的靜止,有的卻在飄動。
現在該跳下去了。五龍抓過了他的被包卷,拍了拍上面的煤粉和灰塵,小心地把它扔到路基上,然後他彎下腰從車上跳了下去。五龍覺得他的身體像一捆乾草般的輕盈無力,他的雙腳就這樣茫然地落在異鄉異地,他甚至還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風從曠野上吹來,夾雜著油煙味的晚風已經變得很冷,五龍打著寒噤拾起他的被包卷,他後看了看身邊的鐵路:它在暮色中無窮無盡地向前延伸,在很遠的地方信號燈變幻著紅光與藍光,五龍聽見老貨站的天棚和軌道一齊咯噔咯噔地響起來,又有一輛火車駛來了,它的方向是由南至北。五龍站著想了想火車和鐵道的事,雖然他已經在運煤貨車上顛簸了兩天兩夜,但對於這些事物他仍然感到陌生和冷漠。
五龍穿過月台上雜亂的貨包和人群,朝著外面房子密集的街區走。多日積聚的飢餓感現在到達了極頂,他覺得腹中空得要流出血來,他已經三天沒吃飯了。五龍一邊走著一邊將手伸到被包卷裡掏著,手指觸到一些顆粒狀的堅硬的東西,他把它們一顆顆掏出來塞進嘴裡嚼咽著,發出很脆的聲音。
那是一把米。是五龍的家鄉楓楊樹出產的糙米。五龍嚼著後的一把生米,慢慢地進入城市的北端。
才下過雨,麻石路面的罅縫裡積聚著碎銀般的雨水。稀疏的路燈突然一齊亮了,昏黃的燈光剪出某些房屋和樹木的輪廓。城市的北端是貧窮而骯髒的地方,空氣中莫名地混有糞便和腐肉的臭味,除了從紡織廠傳來的沉悶的機器聲,街上人跡稀少,一片死寂。五龍走到一個岔路口站住了,他看見路燈下側躺在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四十多歲的樣子,頭枕著麻袋包睡著了。五龍朝他走過去,他想也許這是個歇腳的好地方,他快疲乏得走不動了。五龍倚著牆坐下來,那個男人仍然睡著,他的臉在路燈下發出一種淡藍色的光。
餵,快醒。五龍對男人說,這麼睡會著涼的。
睡著的男人一動也不動,五龍想他大概太累了,所有離鄉遠行的人都像一條狗走到哪裡睡到哪裡,他們的表情也都像一條狗,倦怠、嗜睡或者凶相畢露。五龍轉過臉去看牆上花花綠綠的廣告畫,肥皂、捲菸、仁丹和大力丸的廣告上都畫有一個嘴唇血紅撓首弄姿的女人。擠在女人中間的還有各種告示和專治花柳病的私人門診地址。五龍不由得笑了笑,這就是亂七八糟千奇百怪的城市,所以人們像蒼蠅一樣匯集到這裡,下蛆築巢,沒有誰讚美城市,但他們終都向這裡遷徙而來。天空已經很黑了,五龍從低垂的夜色中辨認出那種傳奇化的煙霧,即使在夜裡煙霧也在不斷蒸騰,這印證了五龍從前對城市的想像,從前有人從城市回到楓楊樹鄉村,他們告訴五龍,城市就是一隻巨大的煙囪。
五龍離開街角的時候看了看路燈下的男人,男人以不變的姿勢側臥在那裡,他的蓬亂的頭髮上結了一層白色的霜粒。五龍走過去推了推他的肩膀,別睡了,該上路啦。那個男人的身體像石頭一樣冰冷僵硬,一動也不動,五龍將手伸到他的鼻孔下面,已經沒有鼻息了。死人——五龍驚叫了一聲,拔腿就跑,五龍沒想到那是個死人。後來五龍一直在陌生的街道上奔跑,死者發藍的臉跟著像一隻馬蜂在他後面飛翔,五龍驚魂未定,甚至不敢回頭張望一下。許多黑漆漆的店鋪、工廠和瓦礫堆閃了過去,麻石路面的盡頭是一片開闊地和浩浩蕩蕩的江水。五龍看見了林立的船桅和桅燈,黑壓壓的船隻泊在江岸碼頭上,有人坐在貨包上抽煙,大聲地說話,一股辛辣的酒氣在碼頭上瀰漫著。這時五龍停止了奔跑,他站在那裡喘著氣,一邊冷靜地打量著夜晚的碼頭和那些夜不歸宿的人。直到現在,五龍仍然驚魂未定,他需要喘一口氣再決定行走的方向。
他們看見一個背被包捲的人像一隻驚慌的兔子朝碼頭奔來,他的臉色慘白,脖子和鼻樑上沾著煤灰的印跡。這些人圍坐在一起,就著花生米和滷豬頭肉喝酒,所有人都已酒意醺臉,他們站起來,看著五龍像一隻驚慌的兔子朝碼頭奔來。
你跑什麼?阿保上前堵住了五龍,他一把揪住五龍的衣領說,你是小偷嗎?
死人。五龍張大嘴喘著氣,一個死人!
是死人在追你?阿保笑起來,他對同伴說,你們聽見了嗎?這傢伙連死人的東西也要偷。
我沒偷。我不是小偷。五龍這時才發現碼頭上的這群人。地上貨包上堆放著酒瓶和油膩膩的豬頭肉。他下意識地朝那裡挪過去。月光和江中的船燈照耀著那些男人紫紅的臉,他們無聲地觀望五龍。五龍的喉嚨裡咕嚕響了一聲,他的手微顫著伸向貨包上的食物,我餓壞了。五龍用目光試探地問那些男人。他們的臉上浮出若有若無的笑意。我三天沒吃東西了,我真的餓壞了。五龍呢喃著抓起一塊滷豬肉,緊接著他就發出了淒楚的尖叫,他們突然而準確地踩住了五龍的手和手裡的肉。
叫我一聲爹。阿保的腳在五龍的手上碾了一下,他說,叫我一聲爹,這些東西就給你吃了。
大哥你行行好吧。五龍抬頭望著阿保的臉和他光禿禿的頭頂,我真的餓壞了,你們行行好。
叫我一聲爹就給你吃。阿保說,你是聽不懂還是不會叫爹?叫吧,叫了就給你吃。
五龍木然地瞪著阿保,過了一會兒他終於說,爹。
阿保狂笑起來,他的腳仍然踩住五龍的手不放,他指著旁邊那些壯漢說,還有他們,每人都得叫一聲爹,要不然他們不答應。
五龍掃視著那群人的臉,他們已經喝得東搖西晃,有一個靠在貨包上不停地說著下流話。他們的眼睛閃爍著模糊的紅光。這種紅光令人恐懼。五龍哀傷地低下頭,看著阿保的腳,阿保穿著一雙黑布鞋,鞋尖處頂出兩顆蒼白的腳趾,它們像石頭一樣牢牢地踩住了他的手背。
爹。五龍的聲音在深夜的碼頭上顯得空曠無力。他看見那群人咧嘴笑,充滿某種茫然的快樂。五龍低下頭,看見自己的影子半蹲半伏在地上,很像一隻狗。誰是我的爸爸?五龍對這個稱謂非常陌生。他是個孤兒,在楓楊樹鄉村他有無數的叔伯兄弟和遠房親戚,但是沒有爹娘,鄉親們告訴他他們死於二十年前的大饑荒中。親戚們來抬屍的時候,五龍獨自睡在乾草堆上舔著一隻銀項圈。鄉親們說,五龍,你那會兒就像一隻狗。沒爹的孩子都像狗。然後阿保的腳終於從五龍的手上鬆開了。五龍抓起滷豬肉急著朝嘴裡塞。味覺已經喪失,他沒有品出肉的味道,只是感覺到真正的食物正在進入他的身體,這使他的精神稍微地振作起來。阿保端著一碗酒走過來,他用手掌拍拍五龍的顎部,你給我喝了這碗酒,懂嗎?你一口氣喝光它。
不。我不想喝。五龍的臉被阿保的手卡得變了形,他費勁地嚼著說,我不會喝酒,我只要吃肉。
光吃肉不喝酒?你是男人嗎?阿保將酒碗塞進五龍的雙唇之間,給我喝,不喝就把肉從你嘴裡掏出來。
五龍的頭部本能地向後仰去,他聽見阿保罵了一聲,旁邊的幾條壯漢衝過來把他擒住了。有人用手鉗住五龍的雙顎,他的嘴自然張大著,像一個無底的黑洞。他們朝這個黑洞接連灌了五碗燒酒。五龍蹬踢著,咳嗽著,他覺得那五碗白酒已經在體內燒起來了,他快被燒死了。五龍濛濛矓矓聽見他們狂笑的聲音。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醉酒的感覺突如其來,頭腦一片空白,五龍疲憊的身體再次像乾草一樣飄浮起來,夜空中的星星、江中的桅燈和那些人醺紅的眼睛在很遠的地方閃閃爍爍。
他們把五龍丟在地上,看著五龍翻了個身,以一種痛苦的姿勢側躺著。月光照著五龍蠟黃的臉和嘴角上殘留的肉末,他的嘴唇仍然翕動著,吐出一些含糊的聲音。
他在說什麼?有人問。
他說餓。阿保踢了五龍的腿說,這傢伙大概餓瘋了。
這時江傳來一艘夜船的汽笛聲,他們聞聲集隊向水邊而去,把五龍丟在地上。那些粗壯矯健的身影從五龍的身上跨過去,消失在高高低低的貨包後面。五龍爛醉如泥,他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什麼人。直到後來,他屢次遭遇碼頭會的兄弟,這些人殺人越貨,無所不干,五龍想到他初入此地就闖進碼頭會的虎穴,心裡總是不寒而慄。
黎明時分五龍夢見了楓楊樹鄉村,茫茫的大水淹沒了五百里稻田和村莊,水流從各方湧來,摧毀每一所灰泥房舍和樹木。金黃的結穗的稻子鋪滿了水面,隨波逐流,還有死豬死狗混雜在木料枯枝中散發著隱隱的腥臭。許多人從水中跋涉而過,他聽見男人和女人的哭聲像雨點密佈在空中,或者像冰雹一樣堅硬地打在他的頭頂上。五龍還看見了自己,在逃亡的人流中他顯得有點特別,他的表情非常淡漠甚至有點輕鬆,五龍看見自己手裡拖著一條樹棍,沿途擊打酸棗樹上殘存的幾顆乾癟發黃的酸棗。
江邊碼頭已經開始忙碌了。五龍被四面吵雜的聲音驚醒,他看見另外一些陌生人,他們背馱大貨包,從他身邊匆匆經過,有許多船停靠在碼頭上。有許多人站在船上,站在碼頭的貨堆上,叫喊著什麼。五龍慢慢地坐起來,想了想昨天夜裡發生的事,他的腦中仍然一片空白,只是嘴裡還噴出酒肉混雜後的氣味。夜來的事很像一場夢。
五龍在碼頭上轉悠了一會兒,沒有誰注意他,夜裡遇見的人在白天無影無蹤了。他看見幾輛大板車停在一艘鐵船的旁邊,船艙裡裝滿了雪白的新米。有幾個漢子正從船上卸米。五龍站著無聲地看著他們,新米特有的清香使他茫然若失。
這是哪裡的米?五龍問裝車的漢子,多好的米!
不知道,管它是哪裡的米呢?漢子沒有朝五龍多看一眼,把他後一籮筐米倒進板車,拍了拍手說,今年到處鬧災荒,這些米來得不容易。
是不容易。五龍從車上抓了一把米摸著,他說,我家鄉的五百畝稻子全讓水淹了,就像這樣的米,全淹光了。
到處都一樣,不是水災就是旱災。
眼看著就要開鐮收割了,突然來了大水,一下就全完了,一年的血汗就這樣扔在水里了,連一公升米也沒收下。五龍說著,嘴角上露出一絲自嘲的微笑。
四輛大板車裝滿了米,排成一隊朝碼頭外走。五龍緊跟在板車的後面,他恍惚之中就跟著裝米的板車走了。他們穿過骯髒擁擠的街道,在人群、水果攤、黃包車和店舖的縫隙間鑽來鑽去。一路上五龍又一次難擋腹中的飢餓,他習慣性地把手裡的米塞進嘴裡嚼咽起來,五龍覺得嚼咽生米和吃飯喝粥其實是一樣的,它們的目的都是抵抗飢餓。
在瓦匠街的街口,五龍看見密集的破爛的房屋堆裡聳立著一座古老的磚塔。磚塔高出地面大約五丈的樣子,微微發藍,有鳥群在塔上飛來飛去,風鈴清脆的響聲傳入五龍的耳中。他仰頭朝磚塔張望著,那是什麼?五龍問。沒人回答他,這時裝米的大板車已經停留在瓦匠街,他們已經來到了大鴻記米店的門口,拉車的漢子們吆喝著排隊買米的人:閃開,閃開,米來啦!卸米啦!
織雲坐在櫃檯上嗑葵花籽,她斜眼瞟著米店的門外,她穿著一件翠綠色的旗袍,高跟皮鞋拖在腳上,踢
躂
踢蹺敲打櫃檯,那種聲音聽來有點煩躁。在不遠的米倉前,綺雲幫著店員在過秤賣米,綺雲的一條長辮子在肩後輕盈地甩來甩去。織雲和綺雲是瓦匠街著名的米店姊妹。
搬運工肩扛米袋依序進了門,他們穿過忙亂的店堂和夾弄來到後院。馮老闆已經守在那裡,嘴裡點著數,一隻手順勢在每一隻米袋上捏一捏。運來的都是剛軋的新米,米袋撞擊後揚起的粉塵瀰漫在後院。後院環列著古老的青磚黑瓦房屋,東西側屋裡貯放糧食的倉房,朝南的三間是馮老闆和兩個女兒的居室,門洞很大,門簷上掛著一塊黑底燙金的牌匾,有四個字,一般人只認識其中一個米字。搬運工知道米店之家在瓦匠街佔據一角,世代相襲,也已經有二百多年的歷史了,但是沒人去留意匾上另外三個字。
院子裡的晾衣繩上掛著一些紅紅綠綠的衣裳,是洗了不久的,滴滴答答淌著水,人就在那下面出進出。不言而喻,那是米店姊妹倆的東西。散發著淡淡肥皂味的衣裳,被陽光均勻地照著,讓人聯想到女孩的身體。織雲和綺雲,一個十九歲,一個十七歲,都是和衣裳一樣紅綠嫵媚的年紀。
織雲看見五龍坐在板車上,雙手劃拉著車上殘留的米粒,他把它們推攏起來,又輕輕弄散,這個動作機械地重複了多次。五車米很快就卸光了。搬運工們從馮老闆那裡領了工錢,推上車散去。五龍仍然站在米店門外,腳下橫著一堆破破爛爛的行李。他朝裡面張望著,神情有點奇怪,那張臉憔悴而不失英俊,枯裂的嘴唇好像受了驚似的張開著。織雲跳下櫃檯,她走到門口將手中的瓜子殼丟掉,身體往門上一靠,饒有興味地打量起五龍來。
你怎麼不走?你沒領到工錢?
五龍朝後退了一步,茫然地看著織雲,他說,不行。
你不是搬米的?織雲朝地上那堆破行李掃了一眼,那你是逃荒要飯的?我說得沒錯,我看人一看一個準。
不。五龍搖搖頭,他的視線越過女孩的肩頭落在米店內部——賣米的伙伴和買米的人做著簡單的交易,他說,這家是米店嗎?
是米店。你在看什麼?織雲摀著嘴撲哧一笑,詭譎地說,你是看我還是看我妹妹?
不。我看米。米店果然有這麼多的米。
米有什麼好看的?織雲有點掃興地說,她發現這個男人的臉色在陽光下泛著一種石頭般的色澤,你的臉怎麼像死人一樣難看?你要是有病可別站這兒,我怕染上天花霍亂什麼的,那我這輩子就完了。
我沒病。我只是餓壞了。五龍漠然地看著她說,給我一碗冷飯好嗎?我三天沒吃飯了。
我給你端去,反正也要倒給貓吃的。織雲懶懶地從門框上欠起身子,她說,世界上數我心眼好,你知道嗎?
織雲到後面廚房端了碗冷飯出來,看見五龍已經走進店堂正和兩個夥計撕扯著,綺雲拉著他的衣角往門外拖,嘴裡叫喊著,他有蝨子,他身上肯定有蝨子!五龍的臉因窘迫有點發紅,精瘦的身體被三個人推得東搖西晃的朝外面挪,他突然扭過臉,用憤怒得變了調的聲音罵了一句粗話,織雲沒聽清楚,她看見綺雲抓過一把掃帚砸過去,你還罵人?你這要飯花子敢罵人?
織雲看見他頹然坐在門外階梯上,後背在急促地顫動。可憐的男人。織雲自言自語地說,她猶豫了一番,還是走過去把飯碗遞給他。織雲笑著說,怎麼鬧起來了?你快吃,吃了就走,你不知道米店忌諱要飯的進門?五龍抬起頭看看那碗飯,沉默了一會兒,猛地揚手把飯碗打翻了。他說,我操你們一家,讓你們看看,我是不是要飯花子?織雲看著一碗飯白花花地打翻在地上,怔在門口,半天醒過神來,咯咯笑起來說,
吔
,看不出來你還有骨氣,像個男人。不吃就不吃吧,關我什麼事?店堂裡的人都扭頭朝這邊望,綺雲拿了個什麼東西敲櫃檯,織雲,你給我過來,別在那兒人來瘋了。織雲就往店堂走,邊走邊說,什麼呀?我不過看他餓得可憐,誰想他跟我賭氣,這年頭都是狗咬呂洞賓,好人也難做。
排隊買米的人表情呆滯,一言不發地看著米店內的小插曲。他們把量米袋子甩在肩上或夾在腋下,等待過秤,他們更關心米的價格和成色。這一年到處聽到災荒的消息,人們懷著焦慮和憂鬱的心情把糧食大袋背回家。在兵荒馬亂的年月裡,南方的居民把米店當成天堂。而在瓦匠街上,大鴻記米店呈現出一種特殊的紅火景象。
買米的人多。織雲幫忙在櫃檯上收了一會兒錢。織雲對這類事缺乏耐心和興趣,她不時地扭過臉朝街上看,瓦匠街街景總是黯淡乏味,那個男人沒有走遠,他在織雲的視線裡游移不定,成為可看的風景。他在瓦匠街一帶轉來轉去,像一隻被追殺的家禽,既可憐又令人嫌厭。織雲懷著某種混亂的情意注視著他:一張疲憊而年輕的臉,一雙冷冷的發亮的眼睛,它們給織雲留下很深的印象。
下午一輛有花布篷的黃包車停在米店門口。織雲款款地出來上了車,她的臉上撲過粉霜,眉毛修得細如黑線,嘴唇塗得猩紅,所經之處留下濃烈的脂粉香氣。
去哪裡?車夫問,大小姐今天要去哪裡玩呀?
老地方。織雲拍拍腿說,快騎呀,要是誤了時間我不付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