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圍在城裡的人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對婚姻也罷,職業也罷,人生的願望大都如此。 2) 學國文的人出洋“深造”,聽起來有些滑稽。事實上,惟有學中國文學的人非到外國留學不可。因為一切其他科目像數學、物理、哲學、心理、經濟、法律等等都是從外國灌輸進來的,早已洋氣撲鼻;只有國文是國貨土產,還需要外國招牌,方可維持地位,正好像中國官吏、商人在本國剝削的錢要換外匯,才能維持國幣的原來價值。 3) 鮑小姐纖腰一束,正合《天方夜譚》里阿拉伯詩人所歌頌的美人條件:“身圍瘦,後部重,站立的時候沉得腰肢酸痛。” 4) 據說“女朋友”就是“情人”的學名,說起來莊嚴些,正像玫瑰花在生物學上叫“薔薇科木本複葉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術語是“協議離婚”。 5) 生平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時髦,鄉氣的都市化,活像那套中國裁縫仿製的西裝,把做樣子的外國人舊衣服上的兩方補丁,也照式在衣袖和褲子上做了。 6) 也許因為戰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沒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春天的生意。那年春天,氣候特別好。這春氣鼓動得人心像嬰孩出齒時的牙齦肉,受到一種生氣透芽的痛癢。 7) 大家庭裡當媳婦的女人平常吃飯的肚子要小,受氣的肚子可以要大;一有了胎,肚子真大了,那時吃飯的肚子可以放大,受氣的肚子可以縮小。 8) 天下只有兩種人,例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種人挑好的先吃,另一種人把好的留到後吃。照例種人應該樂觀,因為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裡好的;第二種人應該悲觀,因為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裡壞的。不過事實卻適得其反,緣故是第二種人還有希望,種人只有回憶。 9) 對於醜人,細看是一種殘忍。 10) 流言這東西,比流感蔓延的速度更快,比流星所蘊含的能量更巨大,比流氓更有惡意,比流產更讓人心力憔悴。 11) 天下沒有偶然,那不過是化了妝的,戴了面具的必然。 12) 我愛的人,我要能夠佔領他整個生命,他在碰見我之前,沒有過去,留著空白等待我。 13) 愛情多半是不成功的,要嘛苦於終成眷屬的厭倦,要嘛苦於終成眷屬的悲哀。 14) 不受過教育的人,因為不識字,上人的當;受教育的人,因為識了字,上印刷品的當。 15) 要人知道自己有個秘密,而不讓人知道是什麼秘密,等他們問,要他們猜,這是人性的虛榮。 16) 沒有夢,沒有感覺,人生原始的睡,同時也是死的樣品。 17) 愛熄滅了燈,心圍一座城。 18) 好東西不用你去記,它自會留下很深的印象。 19) 初,約著見一面就能使人的前後幾天都沾著光,變成好日子。 20) 輛新車來了,大家一擁而上,那股蠻勁兒證明中國大有衝鋒敢死之士,只沒上前線去。 21) 這一張文憑彷彿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醜;小小一張方紙能把一個人的空疏愚笨寡陋都掩蓋起來。 22) 泛黃黃照片失了真,承諾像刀傷了人。 23) 忠厚老實人的惡毒,像飯裡的砂礫或出骨魚片裡未淨的刺,會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 24) 結婚無須太偉大的愛情,彼此不討厭已經夠結婚資本了。 25) 這「老」字的位置非常難,可以形容科學,也可以形容科學家。不幸的是,科學家跟科學大不相同,科學家像酒,愈老愈可貴,而科學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錢。 26) 外國科學進步,中國科學家進爵。在外國,研究人情的學問總是跟研究物理的學問分歧;而在中國,只要你知道水電、土木、機械、動植物等等,你就可以行政治人——這是「自然齊一律」的勝利。 27) 旅行是勞頓,麻煩,叫人本相畢現的時候。經過長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討厭的人,才可以結交朋友。 28) 中國人醜得像創造者偷工減料的結果,潦草塞責的醜;西洋人醜像創造者惡意的表現,存心跟臉上五官開玩笑,所以醜得有計劃、有作用。 29) 有人失戀了,會把他們的傷心立刻像叫花子的爛腿,血淋淋地公開展覽,博人憐憫,或者事過境遷,像戰士的金瘡舊斑,脫衣指示,使人驚佩。 、 30) 上帝懊悔沒在人身上添一條能搖的狗尾巴,因此減低了不知多少表情的效果。 31) 兩個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謠言,正如兩根樹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掛網。 32) 徹夜不眠的路燈把他的影子一盞彼此遞交。 33) 自己人之間,什麼臭架子、壞脾氣都行;笑容愈親密,禮貌愈周到,彼此的猜忌或恨愈深。 34) 在吵架的時候,先開口的未必佔上風,後閉口才算勝利。 35) 在大學裡,理科學生瞧不起文科生,外國語文系學生瞧不起中國文學系學生,中國文學系學生瞧不起哲學系學生,哲學系學生瞧不起教育系學生,教育系學生沒有誰可以給他們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 36) 女人有女人的聰明,輕盈活潑得跟她的舉動一樣。比不了這種聰明,才學不過是沉澱渣滓。 37) 說女人有才學,就彷彿讚美一朵花,說她在天平上稱起來有白菜番薯的斤兩。 38) 真聰明的女人絕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地偷懶。 39) 當著心愛的男人,每個女人都有返老還童的絕技。 40) 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動物。虛虛實實,以退為進,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來全有。 41) 我們對採摘不到的葡萄,不但想像它酸,也很可能想像它是分外地甜。 42) 從前愚民政策是不准人民受教育,現代愚民政策是只許人民受某一種教育。 43) 你嘴湊上來,我對你說,這話就一直鑽到你心裡,省得走遠路,拐了彎從耳朵裡進去。 44) 結婚彷彿漆金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進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去,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 45) 一般人撒謊,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巴儘管雄趙賒地胡說,眼睛懦怯不敢平視對方。 46) 話是空的,人是活的,不是人照著話做,是話跟著人變。 47) 理想不僅是個引誘,而且是個諷刺,在未做以前,它是美麗的對象,去做以後,它變成了殘酷的對照。 48) 天地間有許多景像是要閉了眼才看得見的,譬如夢。 49) 他的法蘭絨外套經過浸濕烤乾這兩重水深火熱的痛苦,疲軟肥腫,又添上風癱病;下身的庫管,肥粗圓滿,毫無摺痕,可以無需人腿而卓立地上,像一對空心的國家註釋;那根充羊毛的“不皺領帶”,給水洗得縮了,瘦小蜷縮曲,像前清老人的辮子。 50) 這時間落伍的計時時無意間包涵對人生的諷刺與感傷,深於一切語言、一切啼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