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加掩饰地用一种爱慕的眼神看着他。方剑云多年来一直承受着女性的青睐,现在见一个男孩也欣赏自己的魅力,只是耸耸肩,不予理会,一双深黑色的眼睛却眯了上去。这是一个英俊挺拔的男子,身高至少有一米八,肩宽体壮,肌肉结实,一头浓密的黑发精心地梳往脑后,更加突出了脸上每一根坚毅的线条。眉毛时常高傲地往上抬着,似乎习惯了居高临下地打量人,下巴轮廓清晰,一张嘴坚定地抿着,嘴角也微微上翘,好像总含着一丝揶揄在嘲笑世事。此外,还有一股不容否认的自信的魅力,从他那矫健挺拔的身躯上缓缓发射出来。
林依依正在研究那张不可捉摸的嘴,两人的视线接触了,方剑云只见对方的眼睛深处亮起一簇明灿的火焰,也觉得彼此之间泛起了一种奇异的相知相契。他微微一笑,便以一种男性坦然的目光,欣赏地望着对面这个大男孩那生动活泼而又俊美精致的五官。
“喂,未成年的朋友,怎么样?你愿意喝杯酒吗?”
林依依双手扣在胸前,忍住了笑声。也许事情再往前一步,就更加戏剧化?他眼睛里射出期待的光芒,“好吧,我看你的酒柜上都是洋酒,我还没喝过呢!”
方剑云从酒柜上拿起两只杯子,往厨房走去。已是晚上九点过,乔韵在家肯定等急了。得赶快把车叫来,将这小伙子打发走。也许他还想再聊聊?但自己实在没时间了……
方剑云在换衣服、找药盒、洗杯子的工夫,思绪又转到下午的总结会上。
这几年,他所领导的东方创业投资公司横空出世,犹如旭日东升,在国内的金融界迅速崛起,令人刮目相看。创业投资也即风险投资还是个新名词,许多人听都没听说过,但他们这伙年轻人已经在中国的大地上掀起了一股飓风,成为叱咤海内外的弄潮儿,正在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击亚洲市场,并向欧洲市场进发。可想而知,这一过程也必将是艰难而曲折的!
创业投资是个新概念,它是一种高风险的、组合的、长期的、权益的、专业的投资。其作用是支持创新者创业,帮助投资人投资。风险投资家运用他们的知识、经验和关系来帮助创业者,将其最初的设想逐步转变为现实的产品和服务。创新者和风险投资家在此过程中,不仅实现了对社会的贡献,还实现了其个人的价值,而且得到了满意的回报,取得双赢。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派出了大量经济学者到先进国家去进修。八十年代初,方剑云也曾作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访问学者,去欧洲的法国、英国、荷兰等国家参观学习,又在北欧的瑞典边学习边工作,度过了十个月难忘的时光。当时他英语还不过关,国家给的经费也不多,下了飞机,满眼看不见黑头发,觉得自己就是个发展中国家的土包子,与人家差距太大。赶快省下零用钱,全都去买书,一边啃面包,一边读这些大部头经济文献,以图尽快赶上去。
如今回想那些岁月,方剑云仍是感慨万分。虽然跑马观花,但也受益匪浅。尤其是在瑞典,他还享受到国人难以想象的荣耀。那本是个奇妙的国土——冬季太阳升不起来,每天都是黑夜;夏季太阳又落不下去,每天都是白昼。一个十六世纪的漂亮皇宫,借给一个负责科研管理与环境保护的国际组织,方剑云就生活在这个美丽的地方。有一天,瑞典国王卡尔十六世古斯塔夫来视察,跟方剑云握手时,突然亲切地祝贺他生日愉快!原来那天正是他三十岁生日,而年轻的国王则比他大一岁。方剑云有些惊讶,没想到人家还知晓自己的生日,且被如此隆重地提起。国王又说,他访问过中国,对中国印象很好。国王身着华丽的红色制服,戴着金色的绶带,皮靴锃亮,光可鉴人。而方剑云却穿了一套深灰色的中山服,未免灰不溜秋,有些自惭形秽……就在那一刻,他下决心要在中国土地上干一番业绩,光鲜亮丽地度过这一生!
不久他又去美国斯坦福大学读硕士。两年后回国,正逢中央首次提出,为了推动高技术产业化,我国也要发展风险投资。有关部门成立了中国第一家创业投资公司,方剑云被任命为总经理,那时他才三十三岁,是全国部委中最年轻的局级干部。但由于观念上与体制上的障碍,金融改革未能与经济改革同步,资本市场还没建立,融资渠道也不通畅,契约关系不健全,知识产权也不明确,致使刚崛起的风险投资事业举步维艰,发展速度还不够快……
“我们现在无法搞真正的风险投资,只能向钱向钱向钱看,赚钱赚钱赚大钱!”公司的副总经理杨四海一再说,“只有我们自身强大了,才能把这项事业推上去!”
作为哈佛商学院留学归来的高才生,杨四海干任何事都有自己的思路。但方剑云总觉得,自己跟这个被圈内人士誉为“黄金搭档”的老朋友,还有一定距离。这也是他在开完总结会后,想独自出来走走的原因之一。杨四海的为人处世老让他捉摸不透,这位仁兄有时喜欢跟他打太极拳,且路数诡谲,匪夷所思。看来东方公司在聚敛了一批精英人才后,还得在人事关系上狠下功夫。这一点恰是他最不擅长的。有时候,他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方剑云端着两杯酒走回客厅,不禁愣住了,林依依已经缩在沙发上睡着,并且睡相滑稽,看起来不折不扣像个满脸污秽的洋娃娃。方剑云皱起眉,放下酒杯走过去,一面轻轻揭去他头上仍然戴着的那顶不伦不类的红色长檐帽,一面心里仍在想着如何打发这个烦人的大娃娃,下一秒却顿时为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那层惹眼的遮蔽揭去后,一缕缕微带卷曲的秀发就散了开来。方剑云眯起一双黑眼睛,缓缓扫过那垂到肩头甚至可以披到脑后的长发;惊讶的目光又移到对方脸上,注意到那弯弯的睫毛下一双紧闭着的秀目,当眼皮睁开后,那里将闪耀着淘气幽默的光芒;还有精雕细琢的鼻梁,柔和的双颊以及红润的嘴唇。然后他的眼光继续往下溜,滑落在那浑圆的颈项,饱满的胸部,纤细的腰肢以及修长的双腿上……
方剑云一语不发地端着酒杯转回厨房,将一杯酒倒入水池内,默默喝着另一杯。
见鬼!傻瓜都早该看出来她是个女人,自己为什么竟被蒙在鼓里?她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看她样子,也不像个深夜出来戏弄男人的坏女子,倒像个演技并不高明的小演员……对了!这就是答案,她确实告诉过他,她正想考戏剧学院。那么这一回,她是强迫自己也在其中充当个角色了?也许实际的效果出乎她本人意料之外?或者她还在希求着,自己能对此有个配合的态度?那她可要失算了!他什么好听的话也不会说,一句也没有。方剑云一面数落着自己,一面心里明白,他是掉入了一个也许并非精心编织的圈套里了!客厅的电话响起来,方剑云踮起脚尖走去接,竟是汪国强打来的。
“你的电话怎么打到这儿来了?”他深感意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老弟,我找你找了半个北京城,谁都不知道你在哪儿!”汪国强比他大几岁,跟他相处却无拘无束,“我把乔韵给我的电话号码都打遍了,最后才找到这儿……”
“有事儿吗?”方剑云回头看了看熟睡的林依依,“你今天怎么有空跟我扯闲篇?”
汪妻是跟方剑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伙伴,两家的父母是老战友,关系非同一般。他跟汪国强则在延安插队就认识,两人也曾一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抒豪情立壮志,决心干出点儿名堂来。若干年后,他俩又都辗转调回北京,在各自的岗位上脱颖而出,几乎是前后脚地加入了金融界。汪国强现在担任一家信托投资公司的总经理,时常约着方剑云谈天说地,两人继续侃大山。说到高兴与忘情处,汪国强还喜欢唱两句“道情”,或者是吼几声秦腔。与方剑云的全面洋派不同,汪国强喜欢自称山药蛋派,作风亲民颇接地气。他的为人处事也一贯低调,甚至瞅人说事儿都一如既往地平民着,即使身居高位,也仍然像个生产队长或车间主任;主持开会时,表情还带点儿平静与羞赧。但这份平静又似隐含着惊雷一般,那羞赧之后或将
有暴雨倾盆……
“于无声处听惊雷。”方剑云曾这样评价他,“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不,我只是个陕北农民。”汪国强打趣地笑道,“我们公司也有人说我是个纯北京爷们儿,但我总觉得,还是那几年下乡时,当地农民对我的影响最大。”
“还有人说你行为处事像个红卫兵呢!”方剑云肯定地说,“但你就是你自己。”
汪国强的谈吐也挺风趣幽默,他说国人最缺少幽默,他愿做个表率。总之,多重性格和多重表现集中在其人身上,使他成为最具个性最富色彩的青年官员,前程不可限量。
他听方剑云如此发问,便笑着说:“我才知道,怎么你去了一趟美利坚?还长达三个月之久!这等好事儿,回来都不跟我说一声……快讲讲,到底怎么回事儿?”
“哦,那是我被选为艾森豪威尔学者,去美国参观访问三个月……”
方剑云在电话里简略地介绍了一番:八十天,三十五个城市,的确收获不小……
“这个好啊,这就是洋务嘛!”汪国强笑问,“怎么样?找个时间,详细聊聊?”
“行啊,尽快安排。”方剑云想了想,“明天中午,一起吃午饭如何?”
“一言为定,我们就去吃那个……你我都爱吃的酱猪肚。”汪国强笑声朗朗,听来犹如春风拂面,“你喝啤酒我喝茶,谈谈纽约华尔街,聊个痛快,不醉不归。”
方剑云当即答应了。他们谁也没想到,这一顿猪肚将改变历史,扭转乾坤。
方剑云兴奋地放下电话,转过身来,正碰上一对明亮的双眸。
“你在接电话?谁打来的?”林依依小心翼翼地问,“好像你挺高兴?”
“小姐,你不觉得,你打听得太多,也太好奇了吗?”方剑云的声音充满嘲弄。
“小姐?”林依依抗议地坐起身子,“你是在说笑吗?”
方剑云走过去,从她身边捡起那顶红檐帽,毫不掩饰自己讥笑的目光。
“这场喜剧也该收场了吧?对不起,小姐,你的演技虽然高超,结局却出乎你的意料。此外,我也得为自己的退场表示遗憾呀!如果我配合得不好,那也并非完全出自我的意愿……”
“哎呀!”姑娘惊叫着捂住头,心也似乎飞扬了起来。
窗外,大雨仍然肆虐着,把一对陌路相逢的青年男女与世隔绝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