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卡鲁的睫毛上。
卡鲁分明在装睡。阿吉瓦的指尖沿着她的眼睑，轻轻滑向那曲线柔和的脸颊。她觉得他的目光像团火焰，在他的注视下，她如同沐浴在阳光之中。
“我知道你醒了。”他凑到她的耳边低声说，“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尽管她依然闭着眼，还是偷偷地笑了一下，这便露馅了，只好说：“嘘，我正在做梦。”
“这不是梦，这全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在我的梦里。”她感到很有意思，心里充满无尽的幸福，认为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在你所有的梦里。”他说，“我住在里面。”
她止住笑声。一时间，她都想不起自己是谁，现在又是何时。她究竟是卡鲁还是玛德加？
“睁开眼睛，”阿吉瓦轻声说，指尖又滑回她的眼睑，“我给你看些东西。”她一下子想起来了，知道他想让她看什么。“不要！”她想把脸转过去，却被他拦住。他的手指向下按，揪一下她的眼皮，试图翻开那双眼睛。尽管如此，他的声音却不失半点温柔。
“看看吧，”他按着她的眼睑，翻着她的眼皮哄她说，“看看吧。”
她只好睁开眼睛。
卡鲁倒吸了一口气。每隔几秒，她就会做类似的梦，这些梦也证明睡眠有其自身规律。在梦里，时间可长可短，人生转瞬即逝，城市瞬间化成灰烬。她挺直身子醒了过来。她以为自己醒了，结果吃了一惊，老虎臼齿失手掉在地上。她用手蒙住眼睛，仿佛阿吉瓦的手指依然按在那里。
一个梦，一个梦而已。真该死！这个梦是怎么潜入她的睡眠的？那些梦像秃鹫般潜伏着，盘旋着，只等她稍一打盹儿便乘虚而入。她放下手来，努力平复剧烈的心跳。没有什么可怕的，世上多么可怕的事情都经历过了。
恐惧容易驱散，愤怒却久难平息。经历过这一切，阿吉瓦和她是完美一对的想法彻底被击碎了……那真是一个卑鄙的谎言。阿吉瓦与她根本不合适。她的前身——麒麟部落的玛德加，爱上一个天使并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正是前世的生活潜入她的梦里，使她产生了爱情的错觉。现今，她已不再是玛德加，也不是奇美拉人。她是卡鲁，是人类。
事情就是这样。
她可没时间做梦。
房间里点着两根蜡烛，光线有些暗淡。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条项链，由人类的牙齿、牡鹿牙齿、红玛瑙珠子、八角形的铁屑、蝙蝠的长管骨交替排列而成。项链里只有一颗老虎臼齿，这使得中间部分有些不对称地下垂。另一颗虎齿在被她失手掉到地上后，弹到了桌子下面。
就制作亡魂项链而言，不对称可不是件好事。牙齿、珠子和骨头等物品，每一件都对与之相对应的躯体至关重要。一点小小的瑕疵可能会带来严重的后果。
卡鲁把椅子向后推，蹲在地上，在工作台下面黑乎乎的地方摸索着。冰冷的水泥地面四处开裂，她摸到了老鼠屎、剪断的线头，还有一个湿乎乎的东西。她希望那只是一颗掉到地上快要腐烂的葡萄。到底是什么东西，就让它继续成为未解之谜吧，想到这些，她觉得应该把那东西留在原地。可是无论怎么找，卡鲁也没找到牙齿。
牙齿，你跑到哪里去了？
她好像没有备用的虎齿。几天前，她在布拉格弄到了这颗牙。她仿佛听见自己在说：对不起，阿扎莱格，我要让你缺条腿了。因为我弄丢了一颗牙。
她不禁感到好笑，虽然疲惫不堪，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她想象得出，用这条项链召来的躯体会是什么样子。嗯，阿扎莱格可能不会抱怨。那个毫无幽默感的奇美拉战士曾在许多躯体中复活过，她认为他会从容地接受这个现实，他会适应没有一条腿的躯体。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她学习复活术的这个过程。上个星期，她给半狮半鹫怪兽米纳斯制作的翅膀太小，令他无法飞起来，他再也忍受不了了。
“布里斯通从来不会犯这种可笑的错误。”他大发雷霆。
卡鲁很想严肃而成熟地反驳他：这本来就不是一门精密的科学，关键在于翅膀和体重要合乎比例。如果知道长大后会从事这种工作，卡鲁在学校时会尽可能多学些其他课程。她是个艺术家，不是工程师。
我是复活师。
这个想法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和往常一样，这种想法无聊而怪异。
她钻在桌子下面向里爬去。牙齿不可能就这样消失了。突然，石头缝里吹来一股微风，从她的指关节上轻轻掠过。那里有条缝，牙齿准是穿过地板掉下去了。
她不禁坐在地上，浑身冰冷。她知道现在要干什么了，她不得不下楼，向楼下的住户询问自己能否进去，寻找那颗牙齿。她坐在地板上，实在不愿挪动一步。眼下除了这件事，别的什么事情都好办。
除了他，所有的事情都好办。
他现在在房间吗？肯定在。有时，她觉得自己能感到他的气息穿过地板辐射上来。他可能睡着了——毕竟现在已经是半夜了。
她绝对不会三更半夜去找他的，项链等到早上才弄也可以。
至少她是这么打算的。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敲门声。卡鲁明白这是谁在敲门。半夜三更来打扰她，他可一丝负疚感都没有。敲门声很轻，轻柔的举动最令她不安，那声音听上去有种暧昧、神秘的感觉。她可不想和他分享任何秘密。
“卡鲁？”他的声音很温柔，听得她全身都紧张起来。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温柔是个什么样的陷阱。她并没有回答。门上了闩，这样就可以让他以为自己睡着了。
“我捡到了你掉下来的牙齿。”他说，“它刚好掉到我的头上。”
真是见鬼！要是她刚把一颗牙齿掉到他头上的话，那就没法假装睡着了。她可不想让他以为她在躲着他。真是的，他为什么还能这样左右她？卡鲁猛地站起来，辫子在她身后划出一个蓝色的弧形。她走到门口，拉开了那根为了防备他而存在的旧门闩，门打开了。她伸出手来直截了当地要牙齿。他只需把牙齿放在她的掌上，然后走开就没事了。不过，她心里很清楚——她当然清楚——事情远不会那么简单。
和白发狼人打交道，事情永远不会那么简单。
仇人相见
白发狼人是领主的第一个儿子，他是联合部落的英雄，又是奇美拉军队的总司令，也是侥幸存活下来的一员。
堤亚戈。
他身上穿了一件白色的宽松束腰外衣，衣服平整光滑，没有一丝皱褶。他不慌不忙，举止优雅地站在走廊里，柔软光滑的白发向后拢起，用一根细皮带绑住。白发与他年轻的外表和年轻的躯体很不相符。他的灵魂已经几百岁了，经历过无休止的战争和数不胜数的死亡，其中不少还是他自己的死亡。他的躯体却仍处在黄金时期，体态优雅，强健有力，最大限度地展示着布里斯通的技艺。
堤亚戈的躯体具有高级动物的特征，这是按他自己的要求制作出来的：乍一看，他像人类；再仔细查看的话，他是头野兽，一笑就露出尖利的牙齿。他的双手强壮有力，手指渐渐变细，最后变成黑爪；他的双腿从大腿中部开始由人腿变为狼腿。他英俊帅气，给人既粗犷又雅致的感觉，同时也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野性。只要他一靠近，卡鲁就感觉到危险正在逼近。
考虑到他们之间的恩怨，这其实并不奇怪。
他的脸上添了不少疤痕。与他相识之时，也就是当卡鲁还是玛德加的时候，他的脸上并没有这些疤痕。一道愈合了的刀痕从一边的眉毛穿过，歪歪扭扭地向上没入发际线；另一道锯齿状疤痕则从下巴边缘一直延伸到脖子，令人情不自禁地将视线从他的斜方肌转移到肌肉结实饱满、强壮有力的双肩上。
在最后几场残酷的战争中，他并非毫发无损，却活了下来，而且更为英俊，因为那些疤痕令他显得更为真实。此刻，站在卡鲁门口，他显得太真实、太靠近、太优雅、太耀眼。白发狼人向来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
“睡不着？”他问。那颗牙齿就握在他的手中，却没想递给她。
“睡觉，”卡鲁说，“多可爱的词。人们还要睡觉吗？”
“他们当然要睡觉，”他回答道，“如果他们能睡着的话。”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同情的眼神，同时他还温柔地加了一句，“我也拥有它们，你知道的。”
卡鲁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的温柔令她无比恼火。
“噩梦。”他说。
哦，他指的是噩梦。“我不做噩梦。”她撒了个谎。
堤亚戈并没有上当。“卡鲁，你要照顾好自己，或者——”他的目光掠过她，径直朝她的房间望去，“让其他人照顾你。”
她试图堵住门口，不想留下任何被他视为邀请进门的机会。“还好，”她说，“我很好。”
他向前一步，她要么退后，要么容忍他就这么靠近。她选择站在原地不动。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身上散发出清新的麝香味，那味道若有若无。在这个脏兮兮的地方，卡鲁真不知道他如何能一直做到一尘不染。
别为这件事情烦恼了。她知道，任何一个奇美拉人都非常乐意为他服务。她甚至怀疑他的侍从天恩会替他梳理头发。他大可不必说出自己的想法，因为早会有人替他事先想到并办妥。
他现在的想法是进入她的房间。在他第一次做出暗示时，其他人会退让，但卡鲁不会，虽然跟他的距离很近，卡鲁也没有让他进来。不过她像受惊的小动物那样，心脏狂跳不已。
堤亚戈并没有为难她，而是停下来，静静地审视她。卡鲁知道自己看上去是什么模样：脸色苍白、表情冷漠、日渐消瘦。她的锁骨突出，辫子乱七八糟，黑眼睛中盛满疲惫，眸子早已失去往日的光泽。堤亚戈久久地盯着她的眼睛。
“很好？”他一脸怀疑地重复了一遍，“即使是这里？”手指从她的上臂轻轻拂过。卡鲁耸耸肩，躲开伸过来的那只手，真后悔没有穿长袖的衣服。她不喜欢别人看到手臂上的瘀伤，更不愿被他看见。这会让她觉得自己格外软弱无力。
“我很好。”她说。
“如有需要，你会要求帮忙的对吗？你至少应该有个帮手才是。”
“我不需要——”
“请求帮助并不是示弱。”他停了一下，又补充一句，“布里斯通也有帮手。”
若是想让她更伤心痛苦，他不如干脆将手插进她的胸口，直接把她的心掏出来算了。
布里斯通，没错，从表面上看，他有帮手，她便是其中之一。可是，在他备受折磨、被屠杀焚烧的时候，她又在哪里？在杀害他的凶手守在他烧焦的遗体旁，直到他的灵魂彻底消失再也找不回来的时候，她又在做什么？
当阿萨、亚西里、特维加以及洛拉迪城的每个灵魂，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随风而去的时候，她又在哪里？
“卡鲁，他们死了。已经太迟了，他们全死了。”
一个月前，在马拉喀什，正是这些话毁掉了卡鲁的幸福。就在之前的几分钟，在梦中，她和阿吉瓦分别握住许愿骨的一端，将许愿骨拉断了。她还是玛德加时的样子，那些被布里斯通封存起来的所有记忆一下子全都回来了。她仿佛感受到刽子手举起大刀，感受到搁着头的石板热气腾腾；她似乎能够听见阿吉瓦的尖叫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仿佛它的回音也被封存在了许愿骨里。
十八年前，她死了。布里斯通偷偷地使她复活。从那以后，她就过着人类的生活，对自己的前世一无所知。在马拉喀什，往事一一闪现在她的脑海里，她这才如梦初醒，想起了自己的前世，发现了手中握着已扯断的许愿骨，阿吉瓦又奇迹般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那是最令人惊叹的事情——他们穿越时空，在不同的世界找到对方。那一刻，卡鲁欣喜若狂。
然而，当阿吉瓦无比愧疚、极其悲伤地说出下面的这句话时，她的快乐瞬时便消失殆尽。
“他们全死了。”
她不相信他的话，她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她跟随堕落天使拉兹古从人类的天空进入雷特兹，心里一直抱着希望，希望事情不会也不可能会像阿吉瓦说的那样。等她找到洛拉迪城的时候，城市早已不复存在。面对那片废墟，她的思维怎么也无法转过来。她曾经在那里生活，成千上万的奇美拉人都曾在那里生活过。而现在呢？拉兹古，那个令人厌恶的家伙，当他看到那幅景象时，居然忍不住狂笑起来。这是她所能想起的最后情形。随后，她一直神志不清，根本记不起他们是如何分开的以及在哪里分开。
当时，她只知道洛拉迪城被毁了。被烧得焦黑的城市上空，有种卡鲁以前从未察觉的东西，那是一片虚空。巨大的虚空令人感到天空中的大气都变薄了，似乎被蹭破了皮，像是绑在架子上的兽皮，不断地被人把毛蹭掉，直到蹭得一干二净为止。
她也感觉不到任何灵魂的存在。
“都太迟了！”
后来，她完全不记得在废墟中徘徊了多久。她惊魂不定，往事历历在目：作为玛德加生活的前生与作为卡鲁生活的今生混杂交织在一起，记忆中充满了死亡气息。震惊之余，她痛苦地发现，自己竟是造成这一悲剧的背后推手。她爱上了不该爱的敌人阿吉瓦，自己救了他一命，将他放走。
而他，犯下了这等弥天大罪！
望着被天使夷为废墟的城市，她的心被无边的仇恨塞满了。
突然，一个声音划破了周围的沉寂，她手握弯刀迅速转身，准备大开杀戒。即使是阿吉瓦出现在废墟中，她也绝对不会手软。不过，发出声音的不是阿吉瓦或其他六翼天使。
来的正是堤亚戈。
“你，”他有些惊喜地说，“真的是你吗？”
白发狼人从头到脚打量着她，卡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步步退缩。她的记忆在燃烧，心里涌起一股股强烈的厌恶感。惊骇之余，面对残酷的事实，她对这个世界感到出奇的愤怒。他竟在天使屠城时幸免一难，这也越发令她怒不可遏。
杀害她的凶手，竟会在洛拉迪城沦陷时躲过一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