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镜像：人工智能的理想模式
有两本书，陪伴我度过了2016年的元旦。一本是贝尔纳?加沃蒂的《肖邦传》，一本是帕里西的《机器人的未来》。加沃蒂笔下写尽了天才出脱于俗尘间的生命奇迹，肖邦冷静而高贵的艺术天赋卓然成为人类精神生活中的一抹亮色。帕里西的煌煌大作则试图构建出与人类行为模式相似的机器人，不仅有情绪、有意识，而且拥有自己的艺术、宗教和历史。作为机器人的他/她，会不会有一天不仅被肖邦打动，还能够写出似他那般天才的乐曲？
作别2015年之际，我们似乎站在一个时代的门边，并且隐约看到过去与未来。
类人和人类
人工智能技术虽是当下最热门的话题之一，但我在刚拿到这部厚厚的书稿时却有莫名的抵触感，可很快就被吸引了，因为这几乎是一部充满科幻色彩的冷峻写本。帕里西以极具想象力的方式描绘了类人机器人的发展简史。本书不着眼于应用，而是沉浸在实验室中，纯粹是对机器人学的研究，完成应然的那部分篇章。作者起笔于来自火星的科学家ME，从天外的角度审视这个地球，并且试图造出人类那样的机器人。组着凭理性运用超冷的笔法，去描绘从狂热到浪漫的主题。这真是一段充满乐趣的阅读经历。
这项课题其实已经超出了人工智能的探讨，进入了哲学家们关心的领域。
何为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人是能思的动物。思想使人区别于世间万物。人类能够找到日常经验中规律性的部分，并且将其形式化，使之可以被传承。人类在积累与传承中获得进步，从经验的总结中形成知识，从知识的分析中预测趋势。人类对未来的成功预见彰显了思想的力量，其代表作就是科学。诺依曼曾经指出，科学“主要的作用是创建模型。这种数学结构的确定性可以准确地描述自然现象”。事实上，几乎西方知识的结构几乎都建立在亚里士多德逻辑的基础上。
按照这种逻辑，我们可以对人类思想的对象进行分类，由此形成概念，然后通过概念、判断和推理、论证来把握知识、预见未来。
按照这种逻辑，假如机器人具备了对既往经验知识化、结构化和数据化的处理能力，是否也就具有了预知未来的禀赋，以及传播“思想”与交流的力量？
不同的是，人类自以为高于自然的思想是由头脑产生的，寄托生命系统来维系，一旦生命结束了，这个人的思想也就停止了。这一想法决定了人的思想无法摆脱其生物学的属性。
恰在这一点上，机器人是否反而具备了某种优势呢？
撇开人类尊严的因素，我们不得不承认，人类存储/记忆和加工处理数据的能力极为有限，感觉系统的带宽/效率无法和当下机器人的分析、计算速度相比。一位生物学与医学博士曾经秒杀一堆计算机博士，告诉他们生命尚难以用计算机的方式去进行理论推导——人的860亿个脑细胞组成的运算系统实际获得的运算量很有限，因为身体无法解决耗能和冷却的问题。人体耗能机制每利用1份能量，就有大约2份能量要以热能形式散失。860亿神经细胞是不可能在同一时刻全部进行工作的，只有极少数脑细胞（和当时行为有关的中枢部分）时常处于活跃状态。脑糖原含量很低，即便全身血糖加上其他细胞糖原量，也根本无法支撑大脑效率全开。就算解决了能量供应问题，也还有散热的问题。一个小小的CPU的温度一般都要超过50摄氏度，而人体细胞能够承受的极限温度约为42摄氏度。脑细胞一起开工的温度不仅可以煮熟鸡蛋，甚至可以切开钻石。所以当脑细胞过度运作时，会出现头晕、烦躁等症状，以阻止我们继续思考，这正是人类进化形成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也是人类生物性的局限所在。
类人机器人会摆脱这种限制吗？本书的意义正在于，它并不局限于旁观一种机器的人性化过程，而是参与一种“人”类的创造。这种创造的本质是观察和反思人类自身。
ME的研究“哲学”是，如想理解人类，需秉持以下原则：
构建和人类行为一样的机器人；
构建能再现人类，并能再现人类发展过程的机器人；
构建可以尽可能多地再现人类现象的机器人。
与众不同的是，ME并不畅想机器人的产业应用或者怎样改变我们的生活，它只以极具想象力的创意和极富科学态度的严谨之心，来开启一门机器人科学。
我是谁
在进入本书的过程中我们不断地追问：我是谁？
忽然发现，我们对于自己的了解远不及对于外部世界的认知。就像我们可以用眼睛来感知世界，却很难用眼睛来感知眼睛本身一样。
近期，我们的科研小组在英国经典舞台剧《战马》的演出现场为观众进行生物传感实验的测试，印证了我们对于自身的了解充满误会。同样，目前我们也还不能完全解释我们的思维方式。
不止是对于生命的洞察很迷茫，我们还正日益异化为我们所创造的对象的奴隶。假设ME在空中俯瞰，他或许看到地球上的人们正茫然四顾，依赖于手机导航系统的帮助才知道自己的位置、自己的号码和自己的存在。人似乎成为世间那70亿部移动着的手机所佩戴的附件。
当我们开始深入讨论这个问题时，我们开始明白设立一个参照系的重要性。而这一参照系，正是ME“建构”的蓝本，那就是我们自身。所以帕里西笔下的ME以构建类人机器人的角度，用建立人类镜像的方式告诉我们——“我是谁”。
在帕里西或者ME看来，机器人已不止是人的功能的延伸。他需要他们和人类具有相同的行为模式，这就决定了我们在认知功能方面要获得一些重要突破。比如在最近，英国伦敦帝国理工学院的科学家首次确定了人类大脑中与智力相关的基因集群——M1和M3，其可能影响人的认知功能，包括记忆力、注意力、反应和推理能力。英国《每日快报》报道说，随着科学家们相信可以改造我们的基因组成，从而创造出具有超级智能的人类种族，科幻小说成为现实又迈近了一步。
当然，还有一种说法，机器人作为无机物构成，不可能超过有机物。然而没有人能够证明思想一定和身体有关。就信息处理和数据输出获取而言，机器人比人脑有更多的优越性。图灵曾经反驳过电脑不能思考的各种论述，并且提出了著名的“图灵测试”。如果机器人能够回答我们的问题，或许我们无法判断究竟是机器人还是人脑在回答问题，那么就有理由相信机器人具有人类的智力。
不止是在认知层面，帕里西还认为类人机器人同样应该具备动机和情感的部分。比如必须拥有艺术。在以人类作为镜像的研究中，ME注意到，人类对于艺术的情感表达是为了让其他人了解自己的状态，进而提高别人帮助自己满足动机的可能性。从身体器官和系统向人类头脑发送感觉输入的信息将使人产生“情感的共鸣”，这是一种个人情感回路和彼此情感共享的设计思路。而这种交流与共享可以帮助协调人与人之间的行为，从而实现某种共同目标。
这令我们想到贡布里希说过的，现实中根本没有艺术这种东西，只有艺术家而已。所谓的“艺术作品”并不是什么神秘行动的产物，而是“一些人为另一些人制作的东西”。丹纳也曾在《艺术哲学》中定义艺术的过程为“表现某个主要特征，所用的方法是在数学关系和精神关系中自由选择，最终由艺术家配合或改动后完成”。尤其是建筑和音乐。
困难的是，“没有任何规则能告诉我们一幅画或一个雕像什么时候才算合适，大抵也就不可能用语言来准确解释为什么我们会认为它是一件伟大的艺术品”。而伟大的艺术品是否可以用大数据的分析方式来定量地预测和创作出来？这正是帕里西的研究课题。就现有研究而言，理查斯?道金斯于1976年已引入了“模因”（meme，或译为迷因）这一文化繁衍因子的概念，即机器人技术的发展将实现仿照生物体制造的机器，并能够帮助推进生命体的进化。当然，如果我们能制造出具有丰富情感、社交生活、艺术创作能力的机器人，我们就能预测机器人将如何自动发展出创造和欣赏艺术品的倾向，因为艺术能够使情感表达更细腻、更有效。
我 们
在研究人类的脑神经元结构时，科学家惊奇地发现，该结构与当下日益开放的互联网结构都是分布式的——这种似乎是为仿造创建的条件像是一种隐喻。当然，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分布式互联网络也将成为过去。随着机器人执行并行任务能力的提高，以无线网络、红外网络和身体网络的实现，未来的网络结构将是无处不在的智能微芯片离散状态。
在这种情形下，我们需要重新考虑人类与机器人和周遭一切的关系。
几十年来，生物学家一直在研究合作的进化机制。达尔文认为，进化是自然选择的结果，结论是竞争残酷、优胜劣汰，不要帮助别人。而最新研究的结果显示，合作并非竞争的对立面，而是共同推动地球上的生物的进化。互助与合作的机制适用于所有有机体，小到阿米巴原虫，大到斑马（甚至包括某些基因以及细胞组分）。这种普适性提示我们，合作可能一开始就是地球上各种生命体进化的驱动力。更重要的是，对其中一种生物——人类来说，其影响更为深远。
回溯文明的历程，人类在农业文明的阶段征服了有生命的其他物种，到工业文明时代征服了无生命的矿产、大气等各种能源；未来将进入的是人工智能时代，是智能物联和创造新生命的时代。在未来的人类合作图谱中，是否也有机器人的一席之地呢？
在人工智能的领地，一直有两种观点激烈交锋。提出“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概念的美国数学家、计算机科学家麦卡锡早在1964年就开始了试图模仿人类能力以替代人的技术研发。而另一位科学家道格拉斯?恩格尔巴特则坚信，人工智能是用来加强人而非取代人。“取代人类”与功能增强这两种观点的冲突影响到了技术开发的基本理念。今天的科学家们在寻求悖论的融合可能。
人和类人机器人的关系，也是阅读帕里西著作后的一种自然联想。
“我们”，是人类与包括机器人在内的世界之间的一种妥协么？
美国哈佛大学生物学和数学教授、进化动力学研究项目主任马丁A. 诺瓦克在他的《合作推动进化》中说，我们所发明的种种技术皆是合作的结果。基础都是因为人类具备成熟的语言系统，可以连接和进行信息交流。人类其实是最会协作的物种，可谓“超级合作者”（supercooperators）。只有合作，才能使人类获得物种延续和进化的动力；若视自我为世界的主宰或中心，结局便只能是孤独地消亡。这或许也就是未来人与机器人相处的一种理想模式。
感谢帕里西的《机器人的未来——机器人科学的人类隐喻》，它让我们看到“连接”及其意义。在今天人与人、人与物、人与世界的关系图谱中，或许会促使我们再度出发，去思考人类来时的路、将去的途。
杨 溟 新华网未来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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