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故事之乱世佳人 1949—1959年香港故事

《我们的故事》是香港人自己的故事，也是梁凤仪封笔多年后重出江湖之作。这本《乱世佳人》是梁凤仪《我们的故事》三部曲的第一部，故事发生的时间起自1949年，截至1959年。作者以女主人公桂雨心的人生经历为主线，贯穿起了一个家族、两组爱情，更从一个侧面映射了当时整个香港乃至中国的政治和经济面貌。它是作者沉潜多年后厚积薄发之作，传达了作者对个人、对香港、对中国历史的深沉回忆与思索，更寄托了作者对事业、爱情、人性，对真善美的理解与参悟。

梁凤仪，女，1949年生于香港，原籍广东新会。香港著名财经作家、企业家。作为现代知识女性，在香港接受教育，曾留学英美，持香港中文大学学士、硕士、博士学位（主修中国历史），拥有近四十年媒体业经验，纵横金融、电视节目制作、公关、广告及市场推广界三十余年。1989年推出第一部小说《尽在不言中》，自此以畅销作家面貌为世人所知。1994至1997年在全国首都图书展销会上，其作品一连四届获畅销书冠军。其数十种作品被境内外影视机构（包括中央电视台）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2014年被香港中文大学授予荣誉院士。

（一）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英国伦敦。
雾都虽无大雪纷飞，却是浓雾重重。
唐宁街十号首相府的厨房，无疑是主厨当奴威尔斯的战场，一向指挥若定、所向披靡的他，如今也显得有点紧张。他额上不住渗出细汗，一脸的油光，肌肉隐隐然颤动着。
平日，首相克莱门特·李察·艾德礼（CLEMENT RICHARD ATTLEE）生性对吃并不讲究。尤其是政务繁忙，不管是早午晚，一顿饭只为裹腹而进，更何况身为一国的领袖，经常都有太多食不甘味的无奈。
可是，除夕是个非常特别的日子。首相摈弃政务，与亲人畅叙，这顿团年饭照常理应该在极为轻松的气氛和愉悦的心情下款尝，别说做菜的水平差一点点，哪怕上菜的花式摆设少点功夫，也难逃主人的法眼。当奴威尔斯一年一度大显身手，绝不能错失良机，非博得主人开颜一笑不可，他的紧张，不无道理。
首相最喜欢的一道菜是甜品，今夜当奴威尔斯要给他做的就是椰子冰淇淋苹果批。做这么一道平常人家常吃的甜品应该易如反掌，但要做得出神入化、精彩绝伦，真要考功夫。苹果批在烤箱内要把表皮烤至黄金色，能散发出诱人食慾的焦香而不焦，是一难，再难的还是要把清新甜腻的椰子冰淇淋轻放在苹果批上，在入口之前，冷热相依相傍，却不相克，入口之后，欣然相融相洽，美味无穷、齿颊留香。这样的一道甜品，无疑是要由平凡中缔造出不平凡来，难极，也因此，难能可贵。
今晚这道甜品，尤其特别。苹果是美国白宫空运到唐宁街十号的，乃美国总统杜鲁门特意指定把全球驰名的加利福尼亚州的地厘蛇果送给英国首相作新年礼物。而冰淇淋则是由菲律宾总统府精挑细选送来的鲜椰子搅拌制成。一般习惯是当首相品尝完外国元首送来的食品之后，再会补一封谢函，细致地形容一下口感观感，以示诚意和重视。首相办公室的私人秘书亨利夏里逊早就嘱咐主厨当奴威尔斯，苹果批要做得额外精彩，以便他可以生花妙笔，把谢函写个天花乱坠。至于椰子冰淇淋，亨利夏里逊却提也没提。当奴威尔斯心里明白，打狗也得看主人面，苹果与椰子在任何英国政坛人物的眼中，等级肯定有云泥之别。
当奴威尔斯决不会浪得虚名，为了他的专业操守和尊严，务必要把苹果批和椰子冰淇淋都做成牡丹绿叶、相得益彰。
一般情况下，举凡主人品尝了好菜式，必然会把主厨叫出饭厅来，美言数语，以兹鼓励，甚至会一见主厨，就向他鼓掌致意，这种回报对自命不凡的当奴威尔斯而言何其重要。
可是，这一夜当奴威尔斯极其失望。
首相偕夫人匆匆用过了他们的年夜饭、连与甜品一起上的一杯香浓咖啡也没喝完，就径自回睡房去，那份冰淇淋苹果批孤零零地搁在餐桌上，失落与无奈得一如深宫怨妇。
夫人当然看出首相心事重重、愁眉深锁。她是个识大体的女人，政治不只是丈夫的事业与责任，且是他的生命。丈夫不提，她不会问、也不该问、不敢问。
『甜心。』首相坐在主人房小偏厅的那张维多利亚皇朝就开始摆放至今的酒红色软牛皮沙发上，并在沙发上轻拍两下以向夫人示意，已上中年的夫人立即仍如依人小鸟般坐到他身旁来。
『再要杯咖啡吗？』
『不，只想跟你聊天，反正睡不着。』
『李察。』夫人一向喜欢以首相的小名称呼他。『你心情沉重，是否说出来，会好过一点。』
『中国。』首相很慎重地说了这两个字。『巨变。』
『嗯！』
『共产党势如破竹，相信不会超过明年，中国政坛就是翻天覆地的另一个新局面。』
夫人没有插嘴，不管她对中国时局认识多少，她经常都只愿做个聆听者。
『香港。我担心的是我们米字旗下的香港。』首相轻轻提起夫人的手，紧握了一下，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香港是一个宝藏，采之不尽。这些年来香港除了为我们带来可贵的经济利益之外，今天在政治上对我们所能产生的作用更大。别的不说，共产大国除苏联之外，就是中国，能在中国领土上留下香港这个平台和跳板，让我们有所作为，对美国尤其重要。这就是说，香港一天挂起米字旗，那群牛郎就要给我们三分薄面。』
英国与美国本是同根生，一旦独立成长后，美国已然成为大国，一进一退，两国国力相差何止千里。英国人的绅士风度，只在人前亮相，背后称美国为牛郎而非红番，已属忍让。为了本国利益，英国当然不会完全排除相煎何太急的可能。贮备政治本钱是国家领导人必然责任，谁桌面上的筹码又多又大，谁的日子就相对地好过。身为首相夫人，耳濡目染，怎会不明白这番道理。
『中国人要把香港拿回去吗？』夫人忍不住问了关键性的一句。
『如果是我们，会不会容许不平等的条约永远存在下去？一百多年了，大英帝国一直在中国领土上的香港行使特权，你怎么说？』
首相夫人默然点头。就在圣诞之前，她才把唐宁街十号的管家威廉劳顿解雇，只为他倚老卖老，不断地肆无忌惮地在首相夫人的领土上行使过分的特权，夫人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把他辞退的。
将心比已，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了罢？
英国首相一直在忧虑解放军一旦过深圳河，驻香港的英军实无力顽抗。香港是否非完璧归赵不可呢？每念至此，他就头痛。他当然不知道行将成为中国领导层的新班子，考虑的政治层面比他更深，照顾的政治前景比他更远。
（二）
一九四九年一月初的中国河北省石家庄平山县西柏坡，无疑跟英国伦敦一样都无雪，但严寒。所不同的是英国唐宁街十号首相府内温暖如春，雾在室外。西柏坡的中共中央主席办公室内却是烟雾弥漫，在朦胧中仍清晰可见的是很多张英姿飒飒的脸。
烟不离手的毛泽东在连连吸了几口香烟，把烟屁股塞在烟缸里之后，在旁的邓小平立即为他点上了另一枝香烟，交到毛泽东手上去，便即退到房间的角落，垂手而立。
毛主席炯炯有神的双目环视了室内一众与他出生入死、为理想而拼死命奋斗的同僚，一种发自内心的信仰燃亮了他整张脸，连他脸上的黑痣都在兴奋中闪闪生光。一阵沉寂之后，他开腔说话了：『同志们，我们的年代来了，中国在共产党主政之下，不可能再存在任何一国的特权，这是我们对得住祖宗和民族的绝不可变更之方向与原则。』毛主席停顿了一下，连连又吸了两口烟，再继续说下去：『哪怕在辛亥革命之后，历届中国政府对《南京条约》、《北京条约》和《展拓香港界址专条》三个不平等条约，均未予以承认。国民党也曾两次发动大规模地收回香港行动，可惜均以失败告终。可见不容许任何别国在中国领土上行使特权是全民的意愿，是中国人的责任、甚而是天职。把这个光荣使命在新中国时代内实践注定是我们的无比幸运。』
说到这儿，室内所有眼睛都如灿烂星光、顾盼生辉，或许有些人的心上甚而已在摩拳擦掌，巴不得立即采取相应的雪国耻、逐英夷的大快人心行动。
毛泽东继续操着浓重的湖南口音，凝重而清晰地说：『可是，现在不是时候。』
这么一句话，有如把跃跃欲试的一尾活鱼，一下子扔至冰窘内急冻起来，听者不致于目定口呆，脸上也有轻微的阴晴不定。只有周恩来依旧一贯的神态自若、处变不惊，耐心地听毛泽东把话说下去。『美国不会不对我们的成功采取相应的行动、封锁中国、孤立共产党势在必然。我们与苏联要唇齿相依，未尝不可。但人心叵测，防患未然，我们岂可掉以轻心，而无后着。』
毛泽东这么一说，室内各人已释然，为被封锁的新中国留一个出口是何其重要。一言中的，既惊醒梦中之人，也为老早想到要留住香港发挥特殊政治作用的大将之材加上一支强心针。必然要把香港作为新中国的一个通往世界、与海外联系和贸易的出口、一个探测西方社会气候的气象台、一个远眺近观资本主义国家动向的瞭望镜、一个随时装备精良、谋而后动的桥头堡。毕竟室内坐的是两万五千里长征的胜利军，无人不习惯向前看起码三步，才有今天，对毛泽东的意思立即心领神会，默默认同。
『新中国的外交方针要尽早敲定，免得民间胡乱推测，谣言惑众、人心惶惶，只会苦了香港的同胞，更别让美国有机可乘。』毛泽东的眼光最终落在周恩来的身上，道：『你来草拟，看着办吧！』
于是由周恩来草拟，毛泽东修改的《关于外交工作的指示》在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九日写就，并在党内发放。指示是这样写的：『在原则上，帝国主义在华特权必须取消，中华民族的独立解放必须实现，这种立场是坚定不移的。但是，在执行的步骤上，则应按问题的性质和情况，分别处理。凡问题对于中国人民有利而又可能解决者，应提出解决。其尚不可能解决者，则应暂缓解决。凡问题对于中国人民无害或无大害者，即使易于解决，也不忙于解决。凡问题尚未研究清楚或解决的时机尚未成熟者，更不可急于去解决。总之，在外交工作方面，我们对于原则性与灵活性应掌握得很恰当，方能站稳立场、灵活机动。』
党中央的这个指示实际上为解决香港问题提供了指导方针，即香港问题是帝国主义在华的「特权」之一，必须取消，但又属于「解决时机尚未成熟者」，因此，「不可急于去解决。」
（三）
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三日。
广东省广州市内繁荣的上下九各家丝绸绒线店铺，其门如市，因为快过年了。只要有钱，吃的穿的，首当其冲，都成了花费对象。大家都赶忙把整年的积蓄放在春节上，图个喜气洋洋、万事胜意的开始。
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白天过去之后，入夜，就下雨了。上下九的气氛不但是璀璨归于平静，且有点像从西关杨家大宅走出来徒步前往上下九的杨家二少爷杨子昂心情一样，特别的沉重。
不消十分钟功夫，杨子昂就站在上下九的一家叫盛昌隆的丝绸店门口，轻敲了两下门。不久，有个年纪轻轻却秃了头的小伙子来开门，问：『不是关门了吗？』
杨子昂答：『赶着要买杭州来的丝绸，有吗？』
小秃头回答：『要什么颜色？』
杨子昂答：『我家的娘喜欢红的。』
小秃头一个闪身，让了路，道：『请进，在等你呢！』
杨子昂进了店，紧跟在小秃头身后，径自走到一列陈放各式丝绸的木架子前面，只见小秃头伸手把一卷粉色丝绸转动一下，木架就像一扇门似地打开了，杨子昂随即闪身入内，木架又立时在他身后关闭起来。顺着小通道走了五、六步，子昂再叩门，门开了，催上前跟他握手的人，叫周坤，是中共的地下党员，是杨子昂要向他汇报的单线联系领导，代号叫乾坤。
杨子昂问：『小秃子是新调来的？』
周坤点头：『原本是惠州的游击队。这阵子，我这边事情多，需要多一个助手。坐吧！』
周坤让杨子昂坐下来之后，给他倒了杯热茶，凝重地说：『组织上有重要指令给你。』
『关于解放广州？什么时候？』杨子昂有点迫不及待地问。
『解放广州应该是年内之事。目前最紧迫的情况并非广州的解放，而是另外非常重要的两方面工作，国民党官员要把资产转移至香港、东南亚和美国，这些都是国家资产、民脂民膏，我们一定要阻止。另一方面，国民党不可能一走了之，置大陆于不顾。』
杨子昂点头认同，这就是说国民党不会心甘情愿就此放弃河山、拱位让贤。他们一定会留下从事潜伏工作的国民党员，在大陆各省各地埋伏地雷，以便卷土重来，密谋反攻。
『组织上要截留的是外运资源，要不留的是积极支持国民党反动政权而始终不肯放手的人。』
『明白。』杨子昂回应：『这两方面的工作事关重大，已到这最后关头，我必悉力以赴。』
『有信心？』
『有。』
『有把握吗？』
『早就在陈志远身上下了功夫，掌管了不少他们要运出广州的资产资料。』
陈志远是广州市长欧阳驹的亲信之一，掌管秘书事务和物资调动。杨子昂在法国学成后，坚决不为杨家任事，借口要学以致用，把在法国学回来的流利英文和法文，用得其所，于是通过杨家的关系，受聘为市长的二级秘书和翻译员。很快这位广东省著名买办起家的杨昌华孙儿杨家二少爷就因为勤快谦和，得到了陈志远的赏识。
『陈志远要帮自己和他的同僚把资产运到外国。』杨子昂胸有成竹的说：『他必须依靠我替他与海外接头人联系。』
『接赃的都是洋鬼子？陈志远对外语一窍不通，要靠你,是吧？』周坤很不客气直接地问。视陈志远企图运往海外的资产为「贼赃」，亦不为过。周坤在心内冷笑，国民党要不是贪官盈门，也不至于有今天。腐败不只会毁家、且会灭党、更能亡国。
『也不全是，大部分资产转移的目的地是香港，香港已同时成为终转站，他们的资产准备由香港转至英美的也有。』杨子昂补充说：『在香港的接应也多是英国人，我们都以英文交流』。
『好好想个拦截方案。革命成功，也是百废待举，容不得国有资产如此流失。』
『我会尽力，已在部署之中。』杨子昂顿了顿说：『另一方面的工作，如何展开？』
杨子昂指的是要翻出留守在广东省的国民党特务名单，事关重大。谁不晓得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周坤一听，立即伸手抓紧了杨子昂的手臂：『我们知道南京已下指令，各省都已准备了一组人担任解放之后的颠覆工作，我们必须要找到广东省的一份名单，好作准备。』
那就是说，在国民党决定迁都之前后，各省都会有一批被敲定的特务潜伏在各行各业，各就各位，各司其职，作为国民党的回马枪，开始发动国共争雄的第二个阶段。解放之后仍是危机四伏，绝不可掉以轻心。
周坤双眉稍稍一皱继续说：『毛人凤手下依然猛将如云，我们接到的消息是他派驻广东的一支超过六十人的潜伏大队，几个中坚分子都是厉害角色，其中三人更是戴笠一手栽培的重臣爱将，现在仍效力毛人凤。广东对他们尤其重要，因为贴近香港。全国解放，独留香港，他们不会放过利用香港反攻大陆。』
杨子昂情不自禁地亢奋起来，白皙的脸浮起一层淡红。他当然知道要有效镇压他日广东省的颠覆活动，关乎立国兴邦的平稳顺畅和关乎人民在解放后可以尽快脱离腥风血雨，过起安居乐业的好日子来。给予他的任务何等重要，也表示着组织对他的信任。从来，至高的荣誉同时也代表着沉重的责任。
名单会在哪儿找到？
『我们会再给你指示。』周坤说：『组织已经多派一位同志来接应你，他的代号叫女神。』
『我们见面时怎么说？』地下党员相认自有暗语，杨子昂当然要问清楚。
『慷慨赴死易，忍辱偷生难。跟着的两句是今夕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也相同。』周坤说：『记住了？』
『记住了。』
『才子。』周坤喊着杨子昂的代号：『我还有话要讲。』
『请说。』
『你入党以来，表现优秀。我们尤其敬佩你舍弃富贵荣华的身份，奋不顾身从事革命工作，实在难能可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