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好小说：池莉

池莉，当代著名女作家，著有《池莉文集》（七卷）、小说《烦恼人生》、《不谈爱情》等，长篇小说《来来往往》、《小姐，你早》以及散文随笔集多部。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鲁迅文学奖以及《人民文学》《十月》《当代》《小说月报》等各种文学奖50余项。本书带有浓郁的武汉特色，收录了“新历史主义”小说的代表作《你是一条河》。

《中国好小说：池莉》收录了作者4部中短篇小说：《你是一条河》《预谋杀人》《凝眸》《请柳师娘》。作品均为池莉的优秀作品。

池莉，作家，现居武汉，从来喜欢写作。大学时代开始发表作品，至今。

你是一条河 _ 001
预谋杀人 _ 111
凝眸 _ 179
请柳师娘 _ 243

那夜月色微黄。就在辣辣从铺着青石板的小巷出来，踏上麻石路面大街的一瞬间，大街对面的好义茶楼轰然倒塌。大地在颤抖，一股巨大的烟尘在喧嚣声中冲天而起。透过鼠窜的人们和飞舞的楼房木板，辣辣看见她丈夫仿佛自天而降，坠落在大堂中央那口沸腾的开水锅中，像一条大鱼泼刺泼刺一阵乱翻，紧接着烈焰便吞没了这幢百年茶楼。
辣辣纵身冲向火海，蒋绣金抱住了她的双脚。
以沙哑嗓音演唱天沔花鼓尤其是悲调而蜚声江汉平原的女演员蒋绣金，蓬头垢脸躺在瓦砾中，一双戏子特有的多情媚眼哀哀地望着辣辣。
辣辣愤怒地喊道：“你这个小婊子！还我丈夫！”
蒋绣金死不松手，说：“去不得啊，嫂子。”
辣辣一边嚎叫一边奋力抽脚，结果跌倒在蒋绣金身上。两个女人扭抱着，翻滚在大街上，一脉鲜红的血流从她们身下淌出来，缓缓地在麻石路面上洇散开去。
沔水镇的居民被这桩奇祸震惊了，竟然有好一刻，人们只能呆呆地望着。直到见多识广的糖模匠孙糖模发了一声呐喊，大伙儿才一齐冲了上去。
辣辣在三十岁那年成了寡妇。
那时候辣辣有七个孩子。最大的儿子得屋，十三岁。最小的是一对花生双胞胎，男孩福子和女孩贵子，刚刚满了两周岁。而她肚子里还怀着四个半月的身孕。当身强力壮的王贤木在世的时候，辣辣从来没有想过节育的问题，她认为只有做婊子的才不愿生养孩子。
1964年11月11日的凌晨，沔水镇热心快肠的居民将三十岁的孕妇辣辣从好义茶楼的废墟里抬回了家。回到家里，辣辣一看见七张哭哭泣泣嗷嗷待哺的小嘴，便又晕死过去了。
辣辣再度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趁满屋人一片忙乱办丧事，她偷偷溜出后门，爬上襄河大堤，闲逛一般地踱到码头上，瞅到四周无人，便掀起衣襟蒙住自己的脸面，一头扎进了襄河。
岂不知辣辣的三女儿冬儿是个极有心窍的女孩子，她始终暗暗注视着母亲的行动。当身心交瘁的辣辣吃力地爬上襄河大堤的时候，冬儿赶紧奔去告诉了叔叔王贤良。如果不是高度近视的王贤良在堤坡上与一头驴子相撞，辣辣根本就不可能跳下水。尽管晚了一步，王贤良还是比较顺利地从襄河的漩涡里救出了他的嫂子。
在沔水师范附属小学教书的王贤良，对伏在他背上湿漉漉的嫂子说：“你怎么能这个样子呢？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呵！”
辣辣没有搭理小叔子文绉绉的安慰，只狠命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嚎啕大哭起来。
关在房间擦身子换衣服的时候，辣辣看见了自己肚脐上方的一粒红痣。她激灵了一下，想起了十四年前相面先生指着她这颗红痣说的一句谶言：水深火热呵——你将来的丈夫一定要格外当心！
当年百思不得其解的晦涩谶言今朝居然灵验了。这不就是吗？那么多人在茶楼的上楼听戏，唯独王贤木一个人掉进了楼下的开水锅，随即又被烈火烤干——这不就是水深火热吗？这不是命中注定是什么？辣辣被命运力量的显示震慑住了。她陷入梦一般紊乱的沉思中不能自拔，以至于只穿进了一只袖子，在昏暗的房间里发呆，一直坐到汉口上来的客轮发出呜呜的长鸣。
自清朝光绪二十一年开始，日本三井洋行将第一艘收购鲜茧的洋船开进沔水镇，之后每天夜晚十一点半就有一班轮船靠码头。九十五年来，世道沧海桑田，轮船公司几易其主，但是这班轮船，都始终按时准点到达，以至于轮船到达时候的鸣笛，成为了沔水镇居民的报时钟，大多家庭都会是在汽笛响过之后，赶紧熄灯睡觉。王贤良被汽笛声从忙碌中惊醒，深夜十一点半啦，又有几个小时没有看见嫂子的踪影了。王贤良急切地撞开了嫂子的房门，辣辣“哎呀”一声如梦初醒，手忙脚乱掩住了裸露的胸怀。
当清晨的浓雾笼罩着整个沔水镇的时候，辣辣在天主教堂附近的零落人家中寻找相面先生的屋子。
十四年前，是姥姥将辣辣哄骗来的。当时十六岁的辣辣，正和王贤木等一伙男青年在扭翻身秧歌，腰上还系着腰鼓，那个面皮青白的相面先生冰凉的长指甲触到她肚皮，她痒得咯咯直笑。
“这是迷信。”她说。
姥姥啪地打她一巴掌，说：“快别瞎说，到时候吃了苦头你就笑不出来了。”
由于毫不在乎，辣辣根本没有记忆相面先生的家，只是途中经过了爬满葱绿爬墙虎的天主教堂，辣辣才有一个大概印象。解放以后，天主教堂改为沔水镇第一中学，逐渐地，爬墙虎就枯萎了。现在看不到那葱绿的爬墙虎，辣辣差不多要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幸好一个早起的老婆子却告诉辣辣她没有记错，从前的相面先生就是居住在这里，只不过相面先生已经在镇压反革命运动中被政府一枪崩了。
“为什么？”辣辣非常吃惊。
“说是他散布了一些反动话，什么台湾要反攻大陆——”老婆子在慢吞吞说话的同时观察着辣辣。正当辣辣满脸失望不无遗憾地离开，老婆子凑近辣辣耳根，神秘地说：“大姐啊，我们这里，先生不在了，神仙还在呢。”
辣辣就问：“神仙在哪里？神仙知道我遇到啥事了？神仙知道到我在想什么吗？”
老婆子说：“神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神仙知道你没了亲人。神仙知道你想找亲人说说话。”
灵姑！
辣辣知道她遇上传说中的灵姑了。在古老又广袤的江汉平原，千百年来巫风盛行，民间到处有神仙。辣辣一把攥住老婆子的手，说：“让我和我丈夫说说话，求您了老神仙。”
老太婆将辣辣让进家里，给她倒了一杯水，她们坐下。只一会儿工夫，普通的老太婆转眼之间就变成了灵姑。老婆子稳稳坐了一刻，忽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慈祥的神态骤然变得冷峻淡漠，她自己似乎走远，王贤木的亡灵已经到来，占据了老太婆的躯体。走远的老太婆用遥远的声音说“他来了”。
辣辣叫了声：“贤木，我的夫哇！是你来了吗？”
灵姑的腹部立刻发出了王贤木的声音：是我！是我！
辣辣大惊，一膝跪倒在灵姑的面前，哭叫道：“贤木！你怎么能够撇下我和孩子们啊！你叫我怎么活啊！我不活了！你等等我，我很快就来了。”
王贤木的亡灵便呜呜痛哭起来，说：“你不要这样啊！我是阳寿尽了，没有办法啊！你还年轻，孩子们不能没有娘啊！”
夫妻俩隔着灵姑的肚皮，哭诉了好一场生离死别的衷肠。亡灵由于悲痛过度说得含糊不清的话语全部都由灵姑翻译。王贤木的亡灵再三叮嘱辣辣千万不可轻生，要多多保重。人死不能复生，阳寿都是天定的。只可惜我不能亲手擦干你的泪，我的妻啊！你只要把我的一群儿女抚养成人，我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忽然间，灵姑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幽幽道：“时间到了，阎王召他呢。”
辣辣一迭声呼叫：“等等！等等！”
亡灵却叽哩咕噜飞快说着告别的话，好像被谁带走了。灵姑又是一个长长的大呵欠，用她枯藤般的手抹了两把脸，慈祥的原貌就恢复了。慈祥的老太婆执了辣辣的手，转告亡灵临别的最后几句话，说：“他说你还这么年轻，人又生得好，若有合适的就嫁了吧，只要待儿女们好就行。”
老太婆说：“大姐啊，你丈夫真是通情达理，好多女人来我这里和丈夫说话，都管束得严着呢，死活不让改嫁哩。依我老婆子看呢，倒是不能轻易再嫁，怕苦了他的孩子们，寡是守得苦，可也守得出女人的志气。”
辣辣舒出了积郁在胸的生生作疼的闷气，说：“是啊老神仙。”
老太婆说：“好了。回家去，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古今只有一个理，明白了就行了：天要你死你不得不死，天要你活你不得不活。夫妻本是同林鸟，他的大限到了让他走吧。从此你好好做你的事情，尽你的责任。明白了吗？”
辣辣明白了。
老太婆说：“明白了就好。况且只要你们夫妻想说话，你可以随时过来，当然要秘密的，莫让政府知道了。”
最后，辣辣付了老太婆五毛钱。出门时大雾正在消散，阳光亮亮堂堂的，辣辣感到人轻松多了。
辣辣终于迈出了她的房门。她梳理好了头发，穿了一身素净衣服，用一条手帕紧紧扎在额头上以制止那难以忍受的头痛。
她问小叔子：“得屋他们还好吧？都吃饱饭了吗？”
在得到了王贤良肯定的答复以后，她点点头，自己也去吃了饭，喝了茶，上了厕所。然后取出针线箩，逐个为七个孩子的鞋面缝上了戴孝的白棉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