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落入敌人之手任其宰割时,我们往往会卑躬屈膝以引动他们的恻隐之心;反之,无畏和刚强有时也会感化敌人。
当年富可敌国、声名显赫的威尔士亲王爱德华(一度长期统治吉耶纳)为了报复列摩日人的冒犯,率军攻陷列摩日城。面对满城跪拜求饶的男女老少,他毫不心慈手软,照样肆意屠杀。然而,当他看见三个法国绅士毫不畏惧地抗击强大无比的英军时,他被这意想不到的英雄壮举所折服,报复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因为敬重这三位勇士的崇高品行,他下令赦免了全城居民。
伊庇鲁斯的君王斯坎德培因故追杀他手下的一名兵士。被追杀者低三下四,苦苦哀求,以期主人手下留情,而斯坎德培却丝毫不为所动。情急之下,兵士一跃而起,拔剑在握,以图自保。君王敬重他的勇敢决断,马上息怒,宽恕了他。如若不了解斯坎德培勇武过人的力量,对此事或许另有看法。
康拉德三世围攻巴伐利亚公爵,不屑于被困者屈辱的求和条件,只准予保全贵妇们的体面,让她们徒步出城,并允许她们携带自己力所能及的东西。她们从容不迫地背起丈夫和孩子,一步一步地向城外走去。贵妇们与其亲人同生共死的高尚行为,深深地震撼着康拉德皇帝的心灵,令他流下了激动的热泪,消释了他对公爵刻骨铭心的仇恨。此后,他便以人道对待公爵及其臣民。
忍让还是抵抗,这两种方法无论哪一种,都会轻而易举地将我打动。然而,与生俱来的恻隐之心比之钦佩似乎更符合我的天性。但是,在斯多葛派眼里,怜悯则被视为罪恶。他们固然也主张救助苦难者,那是彻底的救助,并不是同情和怜悯。
我以为,这些事例并无不当。从这些事例中,我们不难看出,心灵在软硬两种方式的撞击和考验之中,要么面对一种决不动摇,要么就让步于另外一种。可以这样说,恻隐之心所表现出的温和、驯服以及软弱,于天性阴柔者,诸如妇女、儿童和凡夫俗子之类,倾向较为明显;至于崇尚阳刚之气者,他们视勇敢为金玉,视眼泪和哀怜为粪土。即便是不很崇高的人,同样也会因敬佩而引发心灵的震鸣。例如底比斯人民,他们的两位将领因超过任期却不卸任而被提交法庭治罪。派洛皮达
表现得贪生怕死,惶恐不安。他不知辩护,只知求饶,得到的是鄙视,而不是宽恕。伊巴密浓达则临危不惧,大义凛然,历诉自己的累累功绩,傲然谴责人民忘恩负义,不识好歹,致使审判会在人们对伊巴密浓达的颂扬声中结束。
老狄奥尼修斯历经千难万险,总算攻破了雷焦卡拉布里亚城,顽强抵抗的守将菲通(一位坦荡君子)亦被擒获。狄奥尼修斯极尽报复之能事,对菲通大肆虐待折磨。首先,他像讲故事一样对菲通描述了前一天菲通之子及其亲属如何被溺死。菲通回光菲通的衣裳,拖到外面游街示众。凶残的鞭打和非人的辱骂使菲通变得更加坚强。面对惨无人道的酷刑,他慷慨陈词。他为了高贵的事业而死,为了不让自己的国土沦落暴君之手而死,虽死犹荣。同时警告施暴者,暴君的恶行必遭天谴。狄奥尼修斯从众兵士的目光中看出,他们非但未被菲通的慷慨陈词所激怒,反而为自己的胜利蒙羞。他们岂止是被菲通罕见的勇气所感动,简直就要谋反叛乱,将菲通从酷刑中解救出来。狄奥尼修斯怕了,他立即下令停止这场酷刑,暗中遣人将菲通尸沉大海。
人,并非固定不变之物,常常显得漂浮不定,难以捉摸。庞培赦免深为其所恨的马墨提奥全城居民,单单只为一个名叫芝诺的城内公民情愿承担全城罪过而独自受罚。至于佩鲁贾的公民显出同样的忠勇,却是无济于事。
亚历山大是个例外。他不但勇猛无比,而且又能宽待战败之人。然而,当他突破重重障碍攻破加沙城时,正好与守城将领贝蒂斯相遇。此人异常英勇,他在围城时已目睹:尽管他身陷重围,身负重伤,剑折刀断,士卒尽数逃散,依然傲立阵地毫无惧色,孤身一人与马其顿敌军血战到底。亚历山大的胜利并未抚平他心头的怒火(激战中不但损失惨重,连他本人也身受两处重创)。他对贝蒂斯说:“贝蒂斯,我不会让你如愿而死,我要让你饱尝战俘的屈辱和折磨。”贝蒂斯傲气凛然,对此不屑一顾。答说:“他们的离去于他们实为一件幸事。”其后,他命打手剥亚历山大愣住了:“他当真从不屈膝?他当真不肯求饶?我要打破这可恶的沉默;就算我不能让他开口说话,我也要让他的心灵痛苦呻吟。”愤怒使他疯狂,他下令刺穿贝蒂斯的脚跟,将其人挂在马车后面活活拖死。
是因为他一向勇猛而无视勇敢的高贵,还是因为他自视为天下第一勇士而不能容忍比他更有勇气的人?抑或是他生性暴戾,从来就是“逆我者亡”?
攻陷底比斯城,占领者对完全失去防御工事的战士进行了整整一天的大屠杀。城中六千人无一逃跑,无一求饶,个个向前,人人争先,以战死为荣。就是奄奄一息的伤员,临死也不忘自己的尊严,顽强抗敌,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如此悲壮的场面,亚历山大竟然视而不见,毫不手软。假如他不是天生暴戾,假如他是宽宏大度的真君子,上述悲剧理应避免。最后,城中壮丁无一活,唯有三万老弱妇孺沦为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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