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子
县城往事
一
我长大的县城小而朴实。主街是南北向的,从头到尾,四十分钟可以走下来。北端是汽车站,南端是医院。这是一个宽泛的说法。严格地算起来,南北端都以过去的城门为界限。出了城门,街边不再有连绵不断的店铺、政府机关和居民的矮房子,街不再是街,而是路了。从此可以看出,县城的规模和格局,自清末民初以来,近百年里变化不大。这条街以戏院为中心,分出俗称的南头和北头。围绕戏院,形成一个小广场,就是我们习惯的商业区了,几乎所有卖零食和小玩意儿的摊贩都聚集于此,国营副食品商店则占据了戏院旁边的最好位置。
对我来说,南北的意义在于为所有其他地点提供了定位的参照。我的学校在紧挨着戏院的一条向东的街上,算是在县城的正中,因此被命名为第一小学,比南头的第二和北头的第三小学都要神气。唯一的一家新华书店,往南;唯一的一家电影院,往北。往北最远去过汽车站,往南呢,去过感觉上很远的医院,还可以继续往前,一直走到被称为南大河的淮水支流,那里有桥,有沙滩,有芦苇丛,有在桥上居高临下看到的两岸风景。
东西向的主街并不连通。东街,就是我的学校所在的那条街,向前不远便出了门。十米长的石桥,桥下流着污水,但不像现在这么脏。至少白天的任何时候,都能看到女人在水边洗衣服。过了桥,便是大片农田和菜地。路还是大路,但已不能走汽车,只能走三轮车和自行车。大约两百米之后,望见一座胖墩墩的没有塔顶的塔,在夏天的暮色里显得很有风度。那就是著名的紫水塔,原来十二层,坍塌了六层,塔身的草和杂树枝子在风中摇摆,给这死物增添了活气。
那时城里最高的楼不过三层,紫水塔很可勾起孩子们的想象力。关于这座废塔,有很多传说。没有一个传说和历史沾边,譬如建塔的人,建塔的因由,名人墨客的游览和诗文,所有传说都涉及神鬼,无稽却实在。由于很多学生都以爬上这座塔为人生一大挑战,一大乐趣,流传最广的一个传说就是:塔上每层的门洞,有生门死门之分,误人死门,有去无回。事实上,确实有人从塔上掉下来,摔死或摔伤了。那是不是因为进了死门呢?也许。
紫水塔离学校近,自然成为学生们玩耍的好地方。我去了多次,总是徘徊在塔下,不敢一探究竟。底层的门半人高,伸头看,有点阴暗,地上有土和碎砖瓦块,还有不知是人还是动物留下的粪便,味道很不好闻。塔心是空的,贴着塔壁,有上塔的砖阶,一尺多宽吧,行走并不困难。后来我终于硬着头皮随着几名同伴试着爬一次,大家全被死门活门弄得神经兮兮的,可是爬了一层,并没有特别。但台阶中断了,必须从窗口出去,贴着塔外的墙壁走几步,找到下一个窗洞,钻进去,才能接上台阶,继续向上。
在一层的塔外,离地面不高,脚踩着凸出的砖,行走不难。砖缝里生了杂草和小树,我记得还有一棵大约两尺高的小乌桕树,叶子已经变红变黄了,可见那时是秋天。上到第二层,再要钻出塔身,我就打退堂鼓了,因为那高度有点吓人了。
以后我想,爬紫水塔出事的,大概就是在塔外攀爬时,不小心掉下去的。死门是什么样子,谁也没见过,难道它会引人到另一个时空?西街比东街稍偏北,西门的护城河虽然河水同样污臭,景致是相当不错的。河岸树木苍翠,水边花草繁茂,红蓼花和菖蒲尤其是我喜欢的。自河以西,全是好旱地,春天油菜花和紫云英一片黄一片紫,间以春小麦的浓绿,鸟喧蝶飞,蜂舞蛙鸣,俨然江南烟景。我的家搬来搬去,一直在西街上来回平移,好似一只在琴柱上滑动的手,不过没拨弄出什么妙音。西街像东街一样短,家虽然搬,大致不离西门口:最远时,几百米,最近时,大院的围墙就砌在城墙(只剩墙基)内侧。
县城的单纯可以从几个细节看出来:没有公园,没有公共汽车,没有一处红绿灯,文娱设施除了唯一的一家戏院、一家电影院和一家新华书店,还有在西街上的文化宫。文化宫热闹仅次于戏院,算是城里最有气派的大众场所,有一个篮球场——_夜间也能比赛,故很牛气地被称作灯光球场,一个大舞台——演戏机会不多,多的是公审公判大会,和一个令人怀念的图书馆。
大街之外,便是细长而略带曲折的小巷子。巷子都很窄,院落的门脸也小,进到院里,是一个具体而热闹的世界,但走在巷子里,只能看到开得高高的小窗户,里面少有声音,纵有,也仿佛十分遥远。由于多雨,连阴天又长,巷子里总是阴凉潮湿,靠近地面的墙上生着霉苔,一些青砖已经糟朽了,在墙根落下一层青灰色的粉末。春天太阳好的日子,家家晒衣被,白花花的水汽在那些黑色深蓝色的物件上袅袅升腾,树叶的苦涩味中掺杂了一丝丝霉味,鼻子特别好的人,也许可以从中辨别出零星的花香。
二文化宫院子的空地上,摆着一对石狮,风吹雨淋,没人去管它。小孩子进来,例行公事似的,一定要抱着爬一阵子。狮子的鼻子,后背,所有鼓出的地方,都被磨得晶亮。这对狮子除了是石头的,看不出特别。到我离开家乡去武汉上学,听人说,石狮是文物,和吉鸿昌有关。因此,保护起来了。再后来,考证有结果,被吉鸿昌在上面题写了爱国抗日口号的石狮子,是元朝旧物。
所谓空地,在大门左边,实际是舞台的观众席位,只不过演出和开会都不多,平常日子,它就是一块空地,但因为铺了沙子,不生杂草。这是附近人家学骑自行车的好地方,我自己也是在这里学会骑车的。当时个子矮,不够坐上座位,便左脚踩在脚蹬子上,右脚伸到右边去踩另一只脚蹬子。这样骑车,俗称“掏腿儿骑”。
开始练习骑车,在空地上一圈一圈地转,又一次忽然看见,车轮辗起的沙土中,露出一枚古钱,立刻掉头下车,捡起那枚古钱,却只是大半个,缺了一块,上面有一个“宋”字。我攒有几十枚不同的古钱,带宋字的却还没有,虽是残品,心里仍然高兴得不行。这是一枚宋元通宝。非常常见的东西。十几年后我从北京回家,把小时候当作宝贝玩的一小盒古钱带走,这枚残缺的宋元通宝却不在盒子里。这使我觉得怅然,尽管它不值分文。
文化官和我,至少还有三件事值得一提。
我还很小的时候,父亲正当盛年,是单位的篮球主力。县直机关本来就那么几个,有球队的更少。所以,只要有全县篮球比赛,父亲总是会上场的。比赛多在傍晚,天还未完全黑透,上半场结束,天黑了,满场灯光齐明。打球的人争抢如故,观众却因此更加兴奋。在白炽灯下,一切都变了模样,球场变得辉煌庄严,球员像是在电影中活动,而看球的人,好像踏入了一个虚构的世界,把灰色的日常生活一瞬间都抛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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