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一波的讨论与交锋在议事厅中蔓延开来,汇成激烈而嘈杂的声潮,并逐渐波及议事厅外的小广场乃至小广场附近,各种议论声此起彼伏,循着各自的逻辑,有时候也会引起一番小小的争论,纵然不至于扩大,但在以往的苏家,这种情况也是不多见的。
“五万两,一万两……那边又是两万多,我早就说过大房这些年来在乱搞……”
“当初饶州那边那批红布的生意我就看出来了,一直说没有余钱没有余钱,要不是这样……”
“这根本是在乱来。看吧,今天之后,不知道还会出多少问题。”
“我猜至少是二十万两的亏空,也许还不止……真不知道怎么瞒下来的。”
“二姐这下肯定做不下去了。”
从苏亭光第一个站出来,拿出他手上的一些账目,到第二名、第三名掌柜站出来,仿佛某些潜藏在黑幕之下的东西终于炸开,类似的说法已经在外面无可抑制地蔓延开来。议事厅中,大房、二房、三房的人则争论着这些账目的成因。
事实上,在这种一家的生意操作分成三支的情况下,类似的情况并不罕见。如果真的仔细追查每一笔银钱的去向,这些资金未必真是多大的亏空,每年年尾算总账的时候,一年下来获得的利润和发展,大房未必比二房、三房差,这便是明证。只是苏檀儿的确是在牺牲了更大发展可能的前提下抽取了资金去运作有关皇商的事宜,到得此时,若然没有弥补的方案,一旦曝光,俨然会成为苏家账目中最不好看的地方之一。
议事厅外的苏文圭等人无须去考虑这些,即便将苏檀儿麾下的亏空说到百万两,他们也没什么心理负担,而对议事厅中的人们来说,当好几名属于大房的掌柜都站出来将手上的某些东西坦白后,事情似乎已经没必要按照纯理性的方向去考虑,从苏亭光最初现身开始,各种各样的说法便吵成一片。
到得这时,争吵还在继续,但各房之中作为主导的一些人却渐渐安静下来。苏仲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边休息,一边喝茶。苏云方则皱着眉,在与于大宪议论一些事情。大房这边,苏云松已经渐渐看清楚一些事情不可逆转,他原本为着那些账目争论了一阵子,后来才发现,再争下去已经没有用了。
有些东西已经在仍旧继续的争吵中显出了端倪。不论争吵的结果如何,摆在上方那些老人面前的,是大房已经不被看好,人心开始背离的事实。如果是旁人或许还有机会,但作为女子,苏檀儿的身份经受不起一次这样的失败,这事与对错无关。
矛头所向,苏檀儿也只能在父亲身边安安静静地坐着,偶尔抬起头看看这一切。
苏仲堪喝完茶,站起身来,试图为场地中仍在吵的双方调解一番,但随后又走回来坐下。争吵看起来依然激烈,一些知道此事若就这样结束,自己必然失势的大房成员依旧在争,二房、三房的许多人也就神情激昂地奉陪。苏仲堪自然不是为劝架,不过安排好的事情已经出现得差不多了,再过一会儿,下方的争论会平息,那时就该上方那些老人,尤其是作为族长的父亲,说出那个顺理成章的结论了。
这场会议一开始,父亲的情绪便并不高,说话都是由七叔代行,他只是一直看着,偶尔会严肃一些。这其中的理由,他是明白的——二侄女有能力,父亲也费了很大的心思,况且老人家这些年来都希望家中的情况好好的,大房这边突然出事,甚至引发了家族分裂,自然会让他心中失望、失落。
无论如何,父亲,当这些事情摆在面前的时候,终究是没有办法回避的。我与云方出手并不激烈,只是顺水推舟而已。檀儿这次真是败得太大了,大哥又出了这种事……您是可以明白的吧……经过两个月,事情终于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局面已经清清楚楚,父亲应该也能够接受这一切了。苏仲堪在心中叹了口气,等待着最后这一刻钟或者小半个时辰过去。他看看一边的苏云方,三弟在那边笑笑,无声地摊了摊手。片刻之后,苏仲堪注意到,在这片嘈杂的争吵中,上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变化……
苏崇华有些无聊,也因此,上方那帮宗长的一些变化,他或许是最先发现的。
从苏亭光出来开始,下方就吵成了一片,上方的宗长们未有干涉,却皱着眉头,偶尔小声地议论着。这事非常正常,下方一直吵,上方则一直对这些事情进行归纳和总结。苏愈身边的两位老人分别是家中的老二与老四,偶尔,那位平素不怎么说话的二伯会皱着眉头与苏愈交谈几句,估计也是在为这个家族担心,苏愈不时会答上一两句,但只是望着下方的混乱,未有多少准备表态的意思。
这位老人始终是整个家庭的中心,就算是逼宫,大家也得给他一个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过程,今天这里发生的这一切,事实上也是为了逼迫这帮宗长,最后还是为了逼迫他做出归纳和表态而准备的。
由于他一直表现得太过平静,因此,在这片激烈而混乱的场面中,他有个小小的动作几乎被人忽略了——某一刻,二伯附过来小声说话的时候,苏愈偏过头回应了几句,然后,他从衣袖里拿出几张纸,递给旁边这位老人。
这或许是开会这么久之后,苏愈第一次做出某种明确的、有目的性的表态,只是这时候下方的大家还专注于争吵,没有发现这点,他们都知道,这边争吵得越明确,越有助于上方的人归纳出结果。苏崇华一开始也没有对那几张纸产生多大的好奇,片刻之后,他才注意到老人在上方看着那些纸张时的表情变化。
这苏愈的这位兄长在看第一页时就已经皱起了眉头,他看了看苏愈,在翻过一页之后,又与苏愈说了些什么,然后继续看下去,越往后看,他的神情越是严肃。
或许……那是三伯做出决定的底稿……苏崇华这样想着。不过,随后的情况明显与他的猜想有些不一样。
周围几位老人注意到那几张纸,于是又有人靠了过来,似在关心地向苏愈询问什么,苏愈也偏过头答了几句。随后,一个、两个、三个……上方这些宗长似乎都已经不再关心下方的争论,围绕那几张纸议论了起来。
当苏仲堪注意到的时候,情况已经变成这副样子了——那几张纸吸引了苏愈身边的几位老者,坐在旁边的几位也注意到这一情况,于是也过来看看,然后露出惊讶的神色。
苏愈望着下方,任凭旁边的族中兄弟议论,下方的争吵也在微微错愕间开始减弱。
不久之后,下方的争论渐息,上方的讨论却还在继续。也有一两名老人看了那些纸张之后朝下方望去,眼神很是复杂。苏仲堪望望苏云方,不太明白那几张忽然出现的纸的含义,再望望苏檀儿那边,受伤后本就身体虚弱的苏伯庸依然低头保持静默,苏檀儿则还是安安静静的,看不出心中所想。也是在这个时候,上方终于有拐杖拄在地上的声音响起。
作为族长,从头到尾看完了这一切的苏愈终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坐了这么久,他看起来也有些疲倦,目光扫过全场。
“都……吵完了吧,我也听得差不多了。”老人缓缓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议事厅中安静下来之后,议事厅外的争论也逐渐平息,苏文圭等人从门口瞧进来,等待着事情的结果。
“最近四个月里,我们苏家出了很多事情,有外患,外患之后,也有内忧。”他叹了口气,缓缓地说了起来,“我已经老了,有些时候会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从伯庸遇刺开始,我就大概感觉到了。”
“过去四个月里,苏家暴露出来的问题,其实大家都很清楚。大家从各地赶回来,也是为了解决这些事。也有些人告诉我:‘老兄弟啊,我知道你不情愿,但有些决定,终究是得下了。’我其实也知道……”
注意到父亲的语气,苏仲堪与苏云方心中放松下来,啊,事情差不多了……
“早几年的时候,我其实就已经在想这些事情了。我苏家的情况有些奇怪,三房之中,一帮孩子呢,守成或可,开拓不足,也许是我苏家教导的方式不对吧,让人觉得最有想法和潜力的是个女娃。几年前我也很犹豫,不过,等到有一天我走了,伯庸、仲堪他们掌家的时候,小辈中能够管事的,有一个总好过没有吧,檀儿这孩子也是吃过苦的,所以当时我就让她试了试……”老人家顿了顿,“不过,做生意这些事情啊,女娃终究占不了便宜,人家花上一分力气能做到的,她得花三分。为着这事,当初檀儿的亲事都被耽误了,外面也有各种闲言闲语……反正,这些事情一直都让我很操心,若有一天,伯庸退下来,真能让个姑娘家掌管那么多生意吗?大家其实也没什么信心……
“檀儿这孩子志向高远,这些年来,她手底下管着的那些生意究竟如何,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可她终究年轻了些,特别是,伯庸出事之后,大家跟我说了这些事情,我就一直在想:现在她还能不能继续管这些事;伯庸退下来后,她还有没有这个能力、威望,能不能给大家信心。今天……我要拿这个主意……”
老人闭上眼睛,议事厅内外的人都等待着。他睁开眼睛后,朝后面望了一眼:“檀儿啊,你也准备一下吧……”苏檀儿点了点头,俯身从父亲身后的轮椅中拿出一个小箱子,起身走出来。老人转回身,朝座位上走去,拐杖点在地上。
“从今天开始,原本伯庸手底下管理的一切事务,各州的生意、账目,”他如此说着,“全部,交由其长女——苏檀儿管理。”"